张海三作为今日的主持人,再度端起铁皮喇叭,他高亢的声音随即远播资水两岸:

    “各位父老乡亲,现在,有请县尊大人,和远道而来的贵宾陈亮先生,以及德高望重的康余梁先生,为台上的时表剪彩!”

    那台单摆式时表——也就是钟摆式时钟——已经搬到了台上,围观的观众只看到一个大约四尺高的长条形酱色器物摆在台子的中央,两个彪形大汉和两个妙龄女子拉起了系有三朵红花的大红绸带,一字排开,两个妙龄女子在中间,两个彪形大汉位居两端,中间的那朵硕大的红花刚好遮住那个长条形物事的上端,那物事号称十分神奇,此刻若隐若现,显得分外神秘。

    在张海三的导引下,许县令走到了最中间的那朵红花处,然后那号称陈亮先生的人居左,本地大儒康余梁居右,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搞什么玄乎的道道。不过众人越发期待起来,如此隆重又玄乎,也不知那究竟是如何奇妙的物事。

    一阵短促激扬的锣鼓声响过,三把剪刀几乎是同时动作,令人颇感稀奇的剪彩仪式终于完成,原来只不过是剪开绸带而已!台下的围观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而台上那长条形时表再也没了遮挡物,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只见上半部是一个白色的圆圈,离得近的观众则可以看到三个指针,其中一个细长的指针在不停地转动,下面则有一个铜质的圆饼在左右不停地摆动。一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物事,谁也不知道这玩意作何用途,难道是许县令专门请法师制作的用来镇住资水河妖的法物!

    不过这一回张海三不再卖关子,他那经过铁皮喇叭聚声的洪亮声音再度响起,钻入了远近围观者的耳鼓:

    “诸位乡亲父老,适才我卖了个关子,现在就来说说这个时表的奇妙之处。这个时表,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计时的,各位都知道计时有沙漏,不过沙漏远不及今天你们所看到的这个时表计时准确。毫不夸张地说,各位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时间,它都可以准确记录下来。评话里说到‘一炷香的光景’、‘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一个准数,但是有了这个时表,计时就变得格外精准起来。各位请看,这时表上最长的指针转一圈是60秒,60秒就是一分钟,这个中号的指针转一圈就是60分钟,60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是一个时辰。现在的准确时间是九点四十分。”

    张海三这么一解释,台下的观众少有几个能听明白的,许多人反倒是越来越糊涂了,一霎时人堆里七嘴八舌开始起哄。张海三皱皱眉,一打手势,又一阵铿锵的锣鼓声响起,终于压住了嗡嗡的起哄声,这些围观者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一时间哪里能够明白什么狗屁小时、分秒到底指的是什么,张海三再怎么说也是白说。

    好在在此之前就有了预案,张海三将自己的能量调到最大值,几乎是以声嘶力竭的声音对着喇叭狂吼:

    “各位乡亲父老,关于这时表的用处,在试航之前,特意安排了一个轻松的节目,各位,各位,注意到资水河边那艘系着红绸的小船没有?”

    事前布置的托儿轰然答应:

    “看到了。”

    这一下围观者的兴趣一致转向了那艘小船,起哄声暂时停了下来,张海三稍稍降下声调,还是大声道:

    “我们这里有两对划船的船工,一对是年轻力壮的小子,一对是年老的夫妻,今日他们这两对都要划着这小船去到对岸,再划回来,我们来看一看,他们这两对划一个来回要花多少时间?看看他们谁快谁慢。”

    答案显而易见,围观者在心中一致认定年轻力壮的一对胜出,但也有人怀疑那年老的两夫妻是主办者特意选出的高手,恐怕有故意误导大众之嫌,说不定是故意设下的圈套,于是场中竟然有那么一些人因地制宜,就此玩起了关扑赌局,刚才那一帮打扮光鲜的家伙就在干这小赌怡情的事儿,不过睹那老夫妻胜出的毕竟居于绝对少数。

    比试下来的结果并无悬念,年轻力壮的一对先划,一个来回花了一分二十九秒,年老的夫妻后划,他们的速度显然要慢得多,尤其到最后,明显体力不济,好不容易才划回本岸。

    当张海三宣布第二对一个来回花了二分一十二秒的时候,尘埃落定,赌那老夫妻赢的人自然是输了。话说这可是许县令、陈亮、康余梁三位权威一起监督数圈计时的,没有人敢怀疑会作假,事实上不用计时,也知那老夫妻稳输无疑。

    可花絮还没有完,接下来张海三宣布,如果在场的有任何两个人能够快过第一对,将会获得三贯钱的奖励。当然,机会只有三次,在场的可以自由配对。

    这个噱头放在此时的大宋实在是极具杀伤力,最后好不容易才由公差出面维持秩序,由罗七凭眼力海选并撮合出三对彪悍的选手。这三对次第出场,却无一例外地超出了一分半钟的时间,还好他们的劲儿也没有白费,三对选手都获得了鼓励奖——每个参与者都获得了两支铅笔。

    这个噱头倒是让在场的围观者初初领略了时表计时的妙处,看这一次热闹果然是不虚此行。更有酷爱关扑的爱好者立时就发现了这个时表在关扑上大有用武之地,已经在心中暗暗将此物当作了不可多得的助赌利器。

    接下来,便进入了正式试航时间,虽然昨日傍晚已经试过一次,大获成功。但今日是公开演示,容不得出现任何纰漏。包括茅庚在内的试航人员都倍感紧张。

    当顿二宝从下游开过来的毛板船进入大众的视线,毛板船越开越近,其庞大的船身让所有到场的船只都相形见拙。一眼望去,这条船装满了石炭,随着张海三的现场解说,围观者随即都明白了过来,这条比资水上其他所有的船都大上一号的毛板船便是今日资江上的主角。

    毛板船行到绿色浮筒的漂浮处,船上的人在岸边人的指令下,捞起浮筒,将连在浮筒的铁钩钩住船上的缆索,伴随着张海三的现场讲解,每一个围观众都明白现在轮到水轮机关发威了。

    其实水轮一直在不停地旋转,只是在此之前没有合上离合器,卷扬机便安静地歇着。茅庚轻声吩咐了一声,谭晓春便立即合上离合器,卷扬机立时就转动起来。

    远远的围观者只看到江面上拖着毛板船上的缆绳一点一点拉直,忽然那伸出江面的大梁重重地晃了一晃,明显地朝缆绳方向歪去,缆绳顿时吃住了劲,然后就见毛板船被缆绳拉着一点一点地迫近,远远望去,有如钓鱼之时咬钓的鱼儿被钓鱼客不紧不慢地拖着走一般,在“吱吱哑哑”的声音中,毛板船顺利越过水流最急处,来到了大梁与水轮的中间。

    这时候,负责现场解说的张海三用兴奋的语音大叫起来,围观的一众人也受了张海三的感染,一些人也开始欢呼。而坐在台上的许县令还是颇为矜持,虽然陈亮在一旁祝贺,许县令也只是微微一笑。

    拖船成功之后,便是顺流控制船速的试航。

    甩开了拖拽铁钩的毛板船向上再航行了一段,便掉过头来,到了红色浮筒旁边之后,捞起浮筒,将连在浮筒上的铁钩钩住毛板船的尾部,整艘船便顺流向下开去,眼看要到激流处,船速已经越来越快。

    同样的,也是伸向江面的大梁忽然重重地一晃,大梁吱吱嘎嘎地响了几下,缆绳收紧,毛板船开始减速,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温顺地越过险滩,湍急的水流一路拍打着船身,窜起一团团浪花,浪花甩上船帮,冲起老高老高。

    再看时,毛板船已经远离了险滩,只留下红色的浮筒在激流的冲激下时沉时浮。

    这已经不需要张海三进行讲解了,现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今天的试航已经成功。许县令也不例外,他的心情也是异常的兴奋。但是许县令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随机选一艘到场的船只再试一遍。

    其他的船只比起顿二宝满载石炭的毛板船来,简直不值一提,拖拽时大梁都不带打晃的,可以说这次的效果更加令人震撼,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叹这水轮绞盘果然是威力无筹,再也没有人质疑建造它只是为了显摆。

    当许县令最后宣布,每一座水力绞盘建好之后将免费一个月向过往船只提供拖拽和控速服务后,整个现场达到了。随后陈亮的发言再度让围观者起来,当陈亮确认这是大宋第一个水力绞盘的时候,围观者变得群情激昂起来,在现场气氛感染下,许多人开始热烈地欢呼,在欢呼声中,这一场堪称盛大的演示宣告结束。

    演示虽然成功地结束了,但对茅庚来说,另一件事却才刚刚开始。

    在剪彩的时候,茅庚倒是不介意本应由自己剪彩而最终换成了陈亮剪彩,茅庚反而觉得陈亮的到来使得今日的仪式锦上添花。不过茅庚随即就发现陈亮的目光不断地在王沁吟身上扫描过来,又扫描过去,茅庚于是想起了“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句话,自然而然就联想到有关于陈亮的各种版本传言。

    历史上的陈亮是一个说话做事都以狂狷闻名的狂士,陈亮三次入狱,多半都是因为酒后胡说胡为而惹祸。比如其中一次,便是与人一起酒后狎妓,一介人公然以皇帝宰相皇后自居,陈亮大约是想当宰相想疯了,公然以宰相自居!如此大逆不道,自然有人要请他进大宋的牢房醒醒酒。好在孝宗皇帝还算知道陈亮只是酒后乱性,并没有问他一个杀头之罪,反倒是把他放了。

    陈亮五十岁的时候中了进士,由皇帝钦点状元,可这家伙刚当了状元就稀里糊涂地死了。有传言曰,陈亮当了状元后,更是狂的没谱,据称陈亮看中了某个木匠的女儿,便强行要娶人家的女儿为妾,偏偏那木匠不买陈亮的帐,于是陈亮酒后便强令这木匠打制一个方桶,否则要他好看云云,最后,该木匠忿而杀了陈亮,状元公陈亮居然就这么荒唐地死去。这要是真的,堪称是一段黑色幽默。若纯粹是人家编排他,乖乖!这要多痛恨陈亮才能编排出这样离谱的故事啊!

    这一次陈亮来新化,也带有一些偶然的成分,陈亮素喜交游,此次本是来拜会桂阳知军陈傅良的,陈傅良与陈亮都属于“永嘉学派”,都是“经世致用”的实用主义哲学一门。两人相交甚厚,陈亮来找陈傅良并不出奇,但陈亮这次来荆湖南路,却多半是因为《白溪学刊》和《新化学刊》的缘故,还有水泥这样的新奇之物,也让陈亮有些心痒难耐,陈亮怀着好奇之心,便决意来荆湖南路探究一番。结果在陈傅良处说起此事,陈傅良笑曰自己与新化的许县令有些往来,便即修书一封,让陈亮直接来找许县令。这便是陈亮这次来到新化的前因后果。

    一场试航搞得异常成功,成功之后便例行要开庆功宴。在一起参加庆功宴的时候,陈亮喝了几杯酒,就提出要加盟茅庚的队伍。茅庚心道,这必是康老多嘴的缘故。果然,喝了酒的陈亮仗着喝了几杯酒就信口提出要在茅庚的集团里混上一个体面的高管,而康老在一旁极力说项。康老当然是一片好意,茅庚这里既要管着这,又要管着那,手下急缺人才,尤其是像陈亮这样有影响有能力的高级人才。

    许县令则在关键时候点了点“华西包工队”的问题,最近“华西包工队”遇到两桩东家赖账的事,官司打到了县衙,许县令见微知著,预测这“华西包工队”以后还会遇上更多此类赖账拖欠之事。

    茅庚心道,许县令向来有知人之明,听许县令的也许不会错。这个陈亮虽然有许多毛病,但是全世界的包工头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在工程界做得很出色。再说有了陈亮这个大名士当家,那些拖欠赖账的人想必就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面对昔年与朱熹毫不容情地辩论长达一年之久的大狂士陈亮,只怕很少有人够胆量公然赖账吧!

    陈亮一看茅庚首肯,虽然要他领导的是有些匪气的“华西包工队”,但陈亮就是陈亮,竟然一点也不排斥,反倒是兴奋莫名,连连称好。这位先生仗着酒劲,声称异日定要承揽皇宫的修筑,把大宋皇宫修得格外气派堂皇,才不枉他陈亮的名头。茅庚闻言,忽然觉得陈亮有些狂得可爱,自己缺的也许就是陈亮这种狂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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