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她向我指了指客厅门。我手中的盘子抖动了一下,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我的心砰砰撞击着肋骨。玛丽替我开了门,并随手关上。

    客厅显得很阴暗。一小堆乏人照看的火在炉中微微燃着。房间里的瞎眼主人,头靠高高的老式壁炉架,俯身向着火炉。他的那条老狗派洛特躺在一边,离得远远的,卷曲着身子,仿佛担心被人不经意踩着似的。我一进门,派洛特便竖起了耳朵,随后汪汪汪,呜呜呜叫了一通,跳将起来,窜向了我,差一点掀翻我手中的托盘。我把盘子放在桌上,拍了拍它,柔声地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机械地转过身来,想看看那骚动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便回过头去,叹了口气。

    “把水给我,玛丽,”他说。

    我端着现在只剩了半杯的水,走近他,派洛特跟着我,依然兴奋不已。

    “怎么回事?”他问。

    “躺下,派洛特!”我又说。他没有把水端到嘴边就停了下来,似乎在细听。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你吗,玛丽?是不是?”

    “玛丽在厨房里,”我回答。

    他伸出手,很快挥动了一下,可是看不见我站在那儿,没有碰到我。“谁呀?谁呀?”

    他问,似乎要用那双失明的眼睛来看——无效而痛苦的尝试!盎卮鹞摇偎狄槐椋俊彼e岬卮笊畹馈?

    “你再要喝一点吗,先生?杯子里的水让我泼掉了一半,”我说。

    “谁?什么?谁在说话?”

    “派洛特认得我,约翰和玛丽知道我在这里,我今天晚上才来,”我回答。

    “天哪!沂窃诔招拿蜗肼穑渴裁刺鹈鄣姆杩衩宰x宋遥俊?

    “不是痴心梦想——不是疯狂。先生,你的头脑非常健康,不会陷入痴心梦想;你的身体十分强壮,不会发狂。”

    “这位说话人在哪儿?难道只是个声音?呵!我看不见,不过我得摸一摸,不然我的心会停止跳动,我的脑袋要炸裂了。不管是什么——不管你是谁——要让我摸得着,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他摸了起来。我抓住了他那只摸来摸去的手,双手紧紧握住它。

    “就是她的手指!”他叫道,“她纤细的手指!要是这样,一定还有其他部份。”

    这只强壮的手从我握着的手里挣脱了。我的胳膊被抓住,还有我的肩膀——脖子——腰——我被搂住了,紧贴着他。

    “是简吗?这是什么?她的体形——她的个子——”“还有她的声音,”我补充说。“她整个儿在这里了,还有她的心。上帝祝福你,先生!我很高兴离你又那么近了。”

    “简?爱!简?爱!”他光这么叫着。

    “我亲爱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简?爱。我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真的?是她本人?我鲜龙活跳的简?爱?”

    “你碰着我,先生——你搂着我,搂得紧紧的。我并不是像尸体一样冷,像空气一般空,是不是?”

    “我鲜龙活跳的宝贝!当然这些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不过那番痛苦之后我可没有这福份了。这是一个梦。我夜里常常梦见我又象现在这样,再一次贴心按着她,吻她——觉得她爱我,相信她不会离开我。”

    “从今天起,先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这个影子是这么说的吗?可我一醒来,总发觉原来是白受嘲弄一场空。我凄凉孤独——我的生活黑暗、寂寞,无望——我的灵魂干渴,却不许喝水;我的心儿挨饿,却不给喂食,温存轻柔的梦呀,这会儿你偎依在我的怀里,但你也会飞走的,像早己逃之夭夭的姐妹们一样。可是,吻一下我再走吧——拥抱我一下吧,简。”

    “那儿,先生——还有那儿呢!”

    我把嘴唇紧贴着当初目光炯炯如今己黯然无光的眼睛上——我拨开了他额上的头发,也吻了一下。他似乎突然醒悟,顿时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了。

    “是你——是简吗,那么你回到我这儿来啦?”

    “是的。”

    “你没有死在沟里,淹死在溪水底下吗?你没有憔悴不堪,流落在异乡人中间吗?”

    “没有,先生。我现在完全独立了。”

    “独立!这话怎么讲,简?”

    “我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留给了我五千英镑。”

    “呵,这可是实在的——是真的!”他喊道:“我决不会做这样的梦。而且,还是她独特的嗓子,那么活泼、调皮,又那么温柔,复活了那颗枯竭的心,给了它生命。什么,简,你成了独立的女人了?有钱的女人了?”

    “很有钱了,先生。要是你不让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可以紧靠你的门建造一幢房子,晚上你要人作伴的时候,你可以过来,坐在我的客厅里。”

    “可是你有钱了,简,不用说,如今你有朋友会照顾你,不会容许你忠实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瞎眼瘸子?”

    “我同你说过我独立了,先生,而且很有钱、我自己可以作主。”

    “那你愿意同我呆在一起?”

    “当然——除非你反对。我愿当你的邻居,你的护士,你的管家。我发觉你很孤独,我愿陪伴你——读书给你听,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为你的眼睛和双手。

    别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的亲爱的主人,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孤寂了。”

    他没有回答,似乎很严肃——散神了。他叹了口气,半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又闭上了。我觉得有点儿窘。也许我提议陪伴他,帮助他是自作多情;也许我太轻率了、超越了习俗。而他像圣?约翰一样。从我的粗疏中看到了我说话不得体。其实,我的建议是从这样的思想出发的,就是他希望,也会求我做他的妻子。一种虽然并没有说出口,却十分肯定的期待支持着我,认为他会立刻要求我成为他的人。但是他并没有吐出这一类暗示、他的面部表情越来越阴沉了。我猛地想到,也许自己全搞错了,或许无意中充当了傻瓜。我开始轻轻地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但是他焦急地把我抓得更紧了。

    “不——不——简。你一定不能走。不——我已触摸到你,听你说活,感受到了你在场对我的安慰——你甜蜜的抚慰。我不能放弃这些快乐,因为我身上已所剩无多——我得拥有你。世人会笑话我——会说我荒唐,自私——但这无伤大雅。我的心灵企求你,希望得到满足,不然它会对躯体进行致命的报复。”

    “好吧,先生,我愿意与你呆在一起、我已经这么说了。”

    “不错——不过,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许你可以下决心呆在我身边和椅子旁——像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样侍候我(你有一颗热诚的心,慷慨大度的灵魂,让你能为那些你所怜悯的人作出牺牲),对我来说,无疑那应当已经够了。我想我现在只能对你怀着父亲般的感情了,你是这么想的吗?来——告诉我吧。”

    “你愿意我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先生。我愿意只做你的护士,如果你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护士,珍妮特。你还年轻——将来你得结婚。”

    “我不在乎结婚不结婚。”

    “你应当在乎,珍妮特。如果我还是过去那个样子的话,我会努力使你在乎——可是——一个失去视力的赘物!”

    他又沉下脸来一声不吭了。相反,我倒是更高兴了,一下子来了勇气。最后几个字使我窥见了内中的难处,因为困难不在我这边,所以我完全摆脱了刚才的窘态,更加活跃地同他攀谈了起来。

    “现在该是有人让你重新变成人的时候了,”我说着,扒开了他又粗又长没有理过的头发;“因为我知道你正蜕变成一头狮子,或是狮子一类的东西。你“fauxair”田野中的尼布甲尼撒。肯定是这样。你的头发使我想起了鹰的羽毛,不过你的手指甲是不是长得象鸟爪了,我可还没有注意到。”

    “这只胳膊,既没有手也没有指甲,”他说着,从自己的胸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给我看。“只有那么一截了——看上去真可怕!你说是不是,简?”

    “见了这真为你惋惜,见了你的眼睛也一样——还有额上火烫的伤疤。最糟糕的是,就因为这些,便有让人爱抚过份,照料过头把你惯坏的危险。”

    “我想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面孔时会觉得厌恶的。”

    “你这样想的吗?别同我说这话——不然我会对你的判断说出不恭的话来。好吧,让我走开一会儿,把火生得旺些,把壁炉清扫一下。火旺的时候,你能辨得出来吗?”

    “能,右眼能看到红光——一阵红红的烟雾。”

    “你看得见蜡烛光吗?”

    “非常模糊——每根蜡烛只是一团发亮的雾。”

    “你能看见我吗?”

    “不行,我的天使。能够听见你,摸到你已经是够幸运了。”

    “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从来不吃晚饭。”

    “不过今晚你得吃一点。我饿了,我想你也一样,不过是忘了罢了。”

    我把玛丽叫了进来,让她很快把房间收拾得更加令人振奋,同时也为他准备了一顿舒心的晚宴。我的心情也激动起来,晚餐时及晚餐后同他愉快而自在地谈了很久。跟他在一起,不存在那种折磨人的自我克制,不需要把欢快活跃的情绪压下去。同他相处,我无拘无束,因为我知道自己与他很相称。我的一切言行似乎都抚慰着他,给他以新的生命。多么愉快的感觉呀!它唤醒了我全部天性,使它灼灼生辉。在他面前我才尽情地生活着,同样,在我面前,他才尽情地生活着。尽管他瞎了,他脸上还是浮起了笑容,额头映出了欢快,面部表情温柔而激动。

    晚饭后他开始问我很多问题,我上哪儿去了呀,在干些什么呀,怎么找到他的呀。不过我回答得很简略,那夜已经太晚,无法细谈了。此外,我不想去拨动那剧烈震颤的心弦——不想在他的心田开掘情感的新泉。我眼下的唯一目的是使他高兴。而如我所说他已很高兴,但反复无常。要是说话间沉默了一会儿,他会坐立不安,碰碰我,随后说,“简。”

    “你是十十足足的人吗,简?你肯定是这样的吗?”

    “我诚恳地相信是这样。罗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这样一个悲哀的黑夜,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冷落的炉边呢?我伸手从一个佣工那儿取一杯水,结果却是你端上来的。我问了个问题,期待着约翰的妻子回答我,我的耳边却响起了你的声音。”

    “因为我替玛丽端着盘子进来了。”

    “我现在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刻,让人心驰神迷。谁能料到几个月来我挨过了黑暗、凄凉、无望的生活?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盼,白天和黑夜不分。炉火熄了便感到冷;忘记吃饭便觉得饿。随后是无穷无尽的哀伤,有时就痴心妄想,希望再见见我的简。不错,我渴望再得到她,远胜过渴望恢复失去的视力。简跟我呆着,还说爱我,这怎么可能呢?她会不会突然地来,突然地走呢?我担心明天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在他这样的心境中,给他一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回答,同他烦乱的思绪毫无联系,是再好不过了,也最能让他放下心来。我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眉毛,并说眉毛已被烧焦了,我可以敷上点什么,使它长得跟以往的一样粗、一样黑。

    “随你怎么做好事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慈善的精灵?反正在关键时刻,你又会抛弃我——像影子一般消失,上哪儿去而又怎么去,我一无所知,而且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身边有小梳子吗,先生?”

    “干嘛,简?”

    “把乱蓬蓬的黑色鬃毛梳理一下。我凑近你细细打量时,发现你有些可怕。你说我是个精灵,而我相信,你更像一个棕仙。”

    “我可怕吗,简?”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向来如此。”

    “哼!不管你上哪儿呆过一阵子,你还是改不掉那淘气的样子。”

    “可是我同很好的人呆过,比你好得多,要好一百倍。这些人的想法和见解,你平生从来没有过。他们比你更文雅,更高尚。”

    “你究竟跟谁呆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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