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被阎老师“宣判”为“榆林疙瘩”之后,母亲带着我和她去了一趟大姨家。当我们进入大姨家的村子后,曲里拐弯,远远望见一个矮个子老男人倚在树下,身着青灰色的裤褂,头发灰白,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

    “那是你姨父,”母亲指着老男人对我和姐姐说,“到了跟前要大声叫姨父。”

    不一会儿,我们接近姨父身边,他自顾不暇,仍在弯腰咳嗽着。我低头犹豫要不要叫姨父时,姐姐爽脆地朝着那棵树喊着:“姨父!”

    姨父下意识“嗯”了一声,抬起头望了一眼我们,随即低下头去,继续咳嗽着。

    “哥!”母亲向他叫着。他没再抬头,只是倚着树慢慢坐了下去,眼望着地面,向他家大门摆了摆手。母亲望望我和姐姐,相对无言,向姨家走去。

    进入家门,院子里没人,一棵粗大的榆树拔入云霄,主干上刻印着岁月凝重的斑驳。

    “大姐?”母亲喊着。

    “哎……”一个中老年妇女从一间小小的东房里冲出来,披着邋遢的围裙,手里兀自捏着一只毛绒绒的猪脚。见到我们后,她“啊”了一声,险些把手中的猪脚抛向半空,“巧儿?!你咋来了!”她叫道。

    “姐姐,你忙着……一时没事儿就来玩玩儿。”母亲说。

    “好……你们先随意,我还有些活儿,干完再招呼你。”大姨说。说完低头看向我,挥舞着手中的猪脚道:“小强,叫大姨。”说完这句话后,她期待地望向我,同时,母亲也万分期待地望向我。我却看了看大姨,又望了望父母,胆怯地躲在了母亲身后,抱住了她的大腿默不作声。大姨见状失望地摇了摇手中的猪脚。

    “这孩子,随谁啊,又是一个推不出去的窝门汉啊……”母亲尴尬地解嘲着。

    “哦,是小玲儿啊,”大姨撇下我,向姐姐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也是来看大姨的吗?”

    “嗯。”姐姐回答。不得不说,相比于她的大方,我的确逊色多了。

    “好……真是乖孩子,”大姨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叫道,“哦……沥青要糊了……”接着,她快速奔入小东房。我站在母亲身后,四周看看这座五间土制正房的小院儿,参差不齐、破旧败落。在来时的路上听母亲说大姨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只剩一个最小的表哥,其他人都已经成家立业或嫁为人妇。但在这小院儿里,没有看到其他人。

    母亲无处可去,将双手背在身后踱入小东屋,我和姐姐紧跟其后。

    “姐姐,你在做什么?”母亲进入小东屋后,望着满屋子摆放的猪头、猪尾、猪脚问。

    “唉……”大姨叹道,“没办法,挣一个儿算一个儿吧,为了养活孩子,替人加工猪零碎儿……”

    只见小东屋里一座锅灶占了大部分面积,灶膛里烈火滚滚,灶上的大锅里熬着沥青,黑乎乎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气泡一只只鼓大然后破裂,一股股刺鼻的气味蒸腾着。一只只大盆里,堆着小山似的猪脚、猪头和猪尾巴,毛乎乎的极为可怖。我和姐姐睁大了眼睛。

    大姨向灶间添了许多柴草,然后起身望着大锅。灶火升腾着,锅底沥青的泡泡不断破裂绽放着自己。大姨瞅准时要,抓一把猪尾投进去,十几秒后,手执一条长长的铁钩子再把它们悉数捞出来,放到一个木板上,当滚烫的沥青在猪尾上慢慢凝结,散逸了温度,大姨拿起其中一只,在木板上反复磕动着,循着磕开的裂缝揭去整张沥青,一只褪过毛的猪尾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眼前。

    “看,毛褪的干净吧?”姨母手举着一只剥去沥青的猪尾向我展示着。我接过猪尾,看它光溜溜的,仿佛刚刚从土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

    “真干净!大姨,你真厉害。”我说。

    大姨听完我的赞美毫不在意,又将一只硕大的猪头扔到锅底沥青内,接着舞动着钩子在大锅中翻动那只猪头,惨白色的猪头很快被翻滚着的黑色沥青淹没了。看到黑乎乎的沥青灌满了猪头的耳朵、眼睛和鼻孔,我有种窒息感,感到绝望、疼痛和恶心,随即跑到院子里呕吐起来。

    “看这孩子,他就这点儿胆量!”母亲嘲笑我说。

    听到母亲的嘲笑声,我止住了呕吐,再度挤进小东屋,眼睁睁看母亲帮忙在灶间帮忙烧火,姐姐在旁边若无其事的玩耍,大姨紧张地将猪脚、猪头和猪尾巴不断地投入锅底的沥青中。我站在一旁,看那些肮脏的、毛绒绒的东西经过沥青的洗礼变成洁白如玉的东西。

    我对这项工作感到骄傲。

    大姨却说:“他娘的,每天干这种营生,他姨父有病也不能帮我,近两年了,干的我人不人、鬼不鬼,连背都驼了……”

    听到她这句话,我抬头望着大姨,果然,她的背就像虾米,不知是因为忙碌直不起腰来,还是因为疲惫所致根本就直不起腰来。

    中午了,大姨摇摇手示意母亲熄掉灶火,然后走出小东屋靠在那棵大树下休息,她喘着气说:“巧儿啊,带着孩子来了就多玩会儿,不要着急走……一会儿我做午饭,咱好好吃一顿……”

    大姨走进其中的一间正屋,点着了大锅为我们下了一大锅面条,额外打了三个鸡蛋,盛出来后一一端给我们,她笑着招呼我们:“快吃吧。”

    “可是,你没有鸡蛋。”母亲对大姨说。

    “我不喜欢吃鸡蛋,我吃鸡蛋头晕。”大姨说。

    “可是他姨父呢?”母亲说道,“他姨父去哪儿了,叫他一块儿来吃饭吧。”

    “别管他,”大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谁知道他在哪儿,咱们先吃吧,别管他!”

    母亲不再说话了,招呼我和姐姐先吃,然后她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吃到最后把碗里的荷包蛋挑到大姨碗里说:“我也吃不了鸡蛋……天生的穷命,这颗鸡蛋留给姐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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