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金亮和张金明经常拿着手中稀奇古怪的玩具向我们炫耀时,我既妒忌又愤恨。妒忌他俩有个能出外收酒瓶的爸爸,愤恨自己的爸爸是个游手好闲偏偏又自命不凡的爸爸。

    “爸爸,你咋不出去收酒瓶呢?”我忍不住问父亲。

    不几天后,爸爸突然神秘地对我说:“小强,咱们也做买卖去,带上你走乡串户,你去不去?”

    “去收酒瓶?”我几乎跳了起来,但我是个内敛的孩子,既不会手舞足蹈,也不会欢呼雀跃,压住了心底的喜悦,不仅没跳起来,还淡淡地问。不过这个消息太过振奋,把我小小的脑袋震晕了。

    “我们不是单纯的收酒瓶,我们拿糖酥棍换酒瓶。”

    “糖酥棍?”听到这里,我更惊讶了。因为“糖酥棍”是我很喜欢吃的一种食品,偶尔吃过一两次,是有人下乡来卖的,也可以拿空酒瓶换。我记得有一次从鸡窝的泥土里抠出一只酒瓶,凑上另外几只酒瓶才换了两根糖酥棍,都没吃够。因此,听到“糖酥棍”这三个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父亲套上驴,拉着一辆木制旧地排车,提了两鱼鳞袋儿糖酥棍放到车厢里,车尾加上挡板,让我坐在车厢前部,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上,父亲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我全都没听见。我的眼光全程落在那两袋五颜六色的糖酥棍上去了。根根糖酥棍整齐地码在鱼鳞袋里,仿佛绽放的花瓣,引着我这只“小蜜蜂”坐卧不安,整个路程口水还没有断过。

    走乡串户连接各村的全都是狭窄的土路,道路崎岖不平,小毛驴儿偶尔撒欢,地排车颠簸着。行走着,车轮轧到了一块儿砖头,车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袋子里的一根糖酥棍断掉了一小截,从袋子里滚了出来,落在车厢尾部。

    我看了看那截滚动的糖酥棍,又看了看父亲。父亲也正在向这边望,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我心虚地低下头去。

    “既然断掉了,你吃了它吧。”父亲说着,转过头去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秋收后萧疏的田间小路上散逸着。我赶快挪过去,捡起那截糖酥棍向嘴里塞去,糖酥棍外表挺括,其实轻如泡沫,用料极少,入口即化,一小截糖酥棍三下五除二被我吃净了。

    我再次望向袋子,希望再从那里断出几根来。

    “忍忍吧,要是都断掉了,我们还怎么换钱!”父亲仿佛懂得我的心思,连看也没看我,就说中了我心里的想法。

    “等会儿到村子里后,买卖一开张,你抽我拽的,早晚有断的,等着吧。”父亲又说。我放心了,觉得这买卖真好,不管酒瓶换着换不着,我都有糖酥棍吃了。

    地排车颠簸着驶入一座破旧的乡村,那村子比我们村强不了多少。有几个野孩子在大街上出没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村子,当时在我的头脑版图中,满世界也就我们张家村和村外的那片田野那么大。

    “换糖酥棍喽!拿空酒瓶换糖酥棍喽!”父亲坐在地排车的前排,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吆喝着。那几个野孩子围拢过来。

    “你们的糖酥棍是怎么换的?”一个小男孩大胆而老道地问我爸爸。那小孩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一身破烂儿,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比我强多了,至少拿酒瓶换过不少糖酥棍。

    “我们换得很公道,”父亲说,“才三个酒瓶一根。”

    “啥!”小男孩听到交易规则后显得很惊讶,大声反驳着,“前天我刚换过,那人才两个酒瓶一根。”他向父亲讨价还价。

    “那他们的糖酥棍一定不好吃!”父亲说,“我这糖酥棍货好,进得贵,和他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男孩说,“我看看。”

    没等我父亲搭话,他就攀到地排车旁,扯着袋子的口儿向里张望,捏着一根向外抽拉,由于用力过猛,只听“咔嚓”一声,一根美丽的粉红色糖酥棍的顶端被他捏碎了。那一刻我想咬他。却妒忌着他的大胆。他的大胆和精明正是我根本不具备的。

    “咦!”男孩又开口了,“你们的糖酥棍根本不行啊,一捏就碎,两个酒瓶换一根行不?”

    “不行!”父亲坚决地摇摇头。

    “不换散伙!”男孩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悻悻地一挥手,带着另外两个小孩离开了。

    “换糖酥棍喽,拿酒瓶换糖酥棍!”父亲继续喊着。“想吃他们总会来换的。”父亲转头对我说着。

    果然,前面胡同口又冒出那几个野孩子的身影,他们手里分别提着一两只空酒瓶,拦住了我们的道路。

    “换了,要三个酒瓶一根,就三个酒瓶一根吧。”男孩说着,将手中的酒瓶扔到我们的车厢里。不一会儿,他们捏着两根糖酥棍离开了。我突然感到好心酸。

    这时,父亲走过来,从袋子里抽出先前断掉的那根糖酥棍对我说:“吃吧。三个酒瓶换一根,给你省出了一根。”我笑着接过糖酥棍,话都顾不上说,大口饕餮着。

    天快晌午了,我们又累又渴,饥肠辘辘,两袋糖酥棍还没换出去四分之一,我既沮丧又失望。

    “回家吧。”父亲抬头看看太阳说道。父亲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吆转地排车,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躺在地排车里,被毛驴颠簸着,早上出门之前积蓄的所有兴奋和期待都耗光了。在荒凉的乡间小路上,我甚至想,会不会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话,在半道儿上饿死渴死。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看到父亲紧锁着双眉,出师如此不利,他可能比我更愁苦。

    在我们后边,蓦然响起了一阵自行车的铃声,那声音短促急切。父亲忙将驴儿吆向路边,身后那辆自行车呼啸着远去了。在他的自行车上,晃荡着一只布兜子,沉甸甸的,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好奇心作祟,我直起身盯着自行车向前消失的方向。

    突然,在前面的路面上,我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个东西紫红色,躺在路面上,外面有一层光亮的塑料皮包裹着。

    “爸爸,你看,前面那是什么。”

    “什么?”

    走近那个东西,父亲吆住驴儿下车,他捡起了它。

    “这是个啥呢?”父亲端详着它,“说像肉吧又被塑料皮包着,说不像肉吧,被刀切的断面却有猪肉的肉丝儿……哦,原来是火腿!”

    “火腿?”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火腿呢!只是在对门邻居陈长胜家见过几次,却始终没有吃到。父亲把那一小截火腿递给我,然后又点起一支烟,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车。

    那个时代的火腿,在我的角度来看不啻于金子,没有钱的根本不敢看,即使有钱的也不会奢侈到一次买一根的地步,只是切一小段打打馋虫而已。

    “这是真的吗?”我仍然不敢相信。终于迟疑着把它移向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真香!”我心里说。

    真得很香,那从未品尝过的肉香香到让我怀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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