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越祗使节进京,草原上的男儿携来翠绿色的长风,春日晴空,万里无云。

    越祗人要比寻常中原人生得更加高大黝黑,随行的汉子赤裸着半边肩膊,鼓鼓囊囊的肌肉里充满了丰沛的力量。

    为首的那人更是不凡,相貌是独属于越祗人的野性与粗狂,浓眉大眼,鼻高深目,经年沐浴在阳光中的皮肤是油亮的金麦色,身材壮硕怖人。但他脸上总扬着平易近人的热情笑容,仿佛是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的,胸怀宽广得能海纳得下越祗最大的贝科尔草原。

    这便是越祗王子,由子民拥封为奕陵君的萧原。

    正如李绍所言,在不久之后,他将会是越祗子民的王。

    一行人入宫觐见小皇帝李桓,由鸿胪寺筹办的一场接风宴无波无澜,唯一有趣的是,萧原在宴会上提到两人。

    一是李绍,萧原言及“从前在战场上,与雁南王有过照面,几次都难分高下,实属遗憾,如今来到梁国,还想见一见老朋友”,赶巧李绍还在府上赋闲禁闭,不曾赴宴,李桓只道“三日后,请奕陵君到猎场一观,到时自有机会”。

    李绍没碰上,萧原又问:“怎不见永嘉?”

    这句话着实不见分寸,口吻太过亲昵了些。

    那随行的使节官员只搪塞萧原汉话不好,便打着官腔问起长公主是否安康。李桓显然已大不悦,龙颜愠怒,只回了一字“安”。萧原眉峰一挑,也不再言,宴会的气氛一下僵成了冰。

    好在有歌舞助兴,这些不愉快不一会儿就翻了篇,只是萧原不搭话了,懒散饮酒,喝得大醉方歇。

    越祗使节在京城的四方馆住下。三日后在京郊猎场有一场大梁兵将与越祗勇士的比试,李桓自是想来杀一杀越祗的威风,而越祗人也想着在中原文士面前彰显彰显他们是何等胆勇。

    其他人尚且好说,只是这奕陵君在战场上向来以骁勇著称,京城上下能与之较量的唯有李绍。

    禁闭是关不得了,李桓以兄弟之名请李绍入宫,选择在学馆的武场召见。

    李慕仪一大早就由着宫人折腾,穿上玄青色箭衣,独独窄紧的袖口处盘绣着水碧云纹,掐得腰肢秀挑,英姿动人。寻常宫装在身,她是冷极、傲极又艳极,如今着上箭衣,眉目间凝着一股巾帼英气,与越祗那些自诩飒爽的女人相比,也绝不会输下半分风采。

    李慕仪由人领着,倒不如说是押着,到这武场来。

    李桓看见她,还是灿灿地笑着,笑容天真无邪。他将手里的弓箭松开,“姐姐来了。”

    宫人递上布帕,请李桓拭汗。李桓便似往常弯了弯身,示意李慕仪帮他擦,清晨的风尚且有些料峭,李慕仪手有些凉,沉默一会儿,转而从他手里接过弓箭。

    李桓愣住了,片刻,跨步上前握住李慕仪的手,转至身后半揽住她的腰身,说:“姐姐陪朕习箭罢。”

    李慕仪教他挟着走到靶场前,面前依次排开三道箭靶。

    李桓执她的手,搭箭拉弓,细小坚韧的弦勒得李慕仪的手指生疼,一箭射去,偏了,险些脱靶。

    李桓又握紧她的手,再勾弦,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透着万分懊悔,“姐姐,朕知错了……”一箭又在靶上,下一支羽箭很快塞入李慕仪手中,“姐姐不想见朕,朕便忍着不去看你,总以为过去这么些天,姐姐也该消气了……朕混账,朕同姐姐认错还不好么?朕要怎样做,姐姐才愿意原谅朕?”

    他教她持箭,却不如说是从身后紧紧抱拥着她,眼中含着委屈的泪光,“姐姐真得不要行尧了么?”

    李慕仪忍不住心头酸楚,挣着收箭,李桓也再不敢勉强她,只得松手。

    掌事太监跪得远远的,高声奏报:“雁南王请见。”

    话语刚落,李绍便从八角门处行进了武场,见李慕仪也在,顿时兴致颇浓。

    他与李桓见了个礼,瞧见李慕仪正借着冰凉的弓身揉搓发红发烫的指腹,大抵也料到些什么,便伸出手来,对李慕仪说:“永嘉,过来,让六哥看看。怎么在宫中住这几日,还瘦了好些?”

    这话不假,她是肥是瘦,李绍摸得最准。

    待李慕仪走近了,李绍轻握住她的手,暗暗替她揉捏虎口与指腹,笑道:“这是跟十三在习箭么?你个女儿家,勉强这些做什么?”

    李桓听得这话,像是对他说一样,僵着一张脸,唤了李绍一声。

    李绍不着痕迹地将李慕仪扯到身后去,行上前请道:“今日皇上召臣来,所为何事?”

    李桓淡声道:“先前宴请奕陵君时,他提及想跟六哥较量一番。朕想念六哥,记得你许久不曾教朕练箭了,便请六哥到宫里来……”

    他抬手示意,一把强劲铁弓由宫人抬着送到李绍面前。

    李绍单手将铁弓拿起,望着弓身,又看了一眼李慕仪,挑着眉道:“好啊,皇上乐学,自是再好不过。”

    李桓转身往武场正中央的观座上坐,李绍哼笑几声,又对李慕仪说:“永嘉,来,帮六哥系一系箭筒。”

    李慕仪不知他打什么算盘,只得上前,从宫人手中接过箭筒,帮他系在腰背上。

    她回了座位,靶场前只李绍一人独立。他已褪去繁杂的朝服,骤起的风卷席着单薄的银白武袍,袍角翻涌如云。

    李绍持弓而立,姿仪英武,犹若天神下凡。

    箭靶上还有李桓先前射入的箭。李绍拉满弓,锋锐的箭镞对准,顷刻间杀气毕现。

    几乎每一箭都从靶上箭的箭尾处射进,穿破芯子,劈成两半。李绍的箭又狠又快,又精又准,那靶子上的箭似木片子一样往下掉了满地,取而代之的是李绍的箭。

    待差最后一箭,李绍脑海里忽得浮现李慕仪委屈的面容与声音,紧了紧手指,眸色倏尔发深,转身拉弓,发出的箭如疾风刺破长空,扑扑咻响,直冲李桓而去!

    速度之快,几乎来不及反应!

    三棱箭镞锋锐中带着狠绝,像是穿透他的头颅一般从耳边呼啸而过,李桓浑身一下寒极,根根毛发悚立。

    一绺乌黑发丝轻飘飘地旋浮落地。

    御林军铮然抽刀,大喝道:“护驾!护驾——!”

    李慕仪惊得手指发抖,死死握住座椅扶手,几乎都要站起来,仿佛那御林军的刀若是挥向李绍,她都愿意扑上去为他作挡。

    “退下!”李桓垂眉怒喝一声。

    他几不可见地战栗着,好久,才平复下呼吸,抬起眉来看向李绍。

    此时黑云压城,自李绍身后的空中沉沉滚来,一时天光大黯,难辨黑白。

    李绍眉眼冷峭含讥,锋芒毕露,手持弓箭游龙似一收一抬,奉到李桓面前,“是臣箭术不精,请皇上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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