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天气依旧酷热。

    江南十府巡抚张国维跟个老农似的,带个草帽,面部晒的黝黑。

    他是刚刚巡查堤坝回来,汛期到来,这是他必做之事。

    他回到书房,摘下草帽,进来一个30岁上下的年轻人拱手施礼道“张大人,小侄已经看过战报,谢大人成全。”

    这个年轻人叫方以智,乃是湖广巡抚之子。

    马上快要乡试,他正要启程赶赴南京,参加今年的秋闱。

    路过此地,因担心湖北的战势,直接来巡抚衙门问个明白。

    他这种贵公子,自然一路通行无阻,战报看个清清楚楚。

    看过之后,虽说湖北战势还是一团糟,但他父亲尚好,放下心来,正与巡抚张国维辞行。

    张国维微微一笑道“你去南京,可还在无锡逗留吗?”

    “自是要盘恒两三日,听说复社在东林要在办文会,小侄也要向那些前辈请教科场之事。”

    “也好,多问问那些老前辈,他们定能教你。”

    “我明日也要启程去常州一带,也要路过无锡等地,我们一同前往罢。”

    “那太好了。”

    “这有一封信,你先看看。”

    张国维说着话,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史可法大人给我的信,信中提到一个年轻人,你看一下。”

    张国维一边说着,一边将信递给方以智。

    信是史可法大人前些时日寄来,信中谈了一些时局之事,还有他一路见闻。字里行间,对着国家忧心忡忡。

    不过信中还专门提及一个年轻人李亭,说是特别年轻,年纪不到20岁,是他在凤阳府怀远县禹王庙所遇到。

    李亭关于国家的目前的困局,他提出一个方略。史可法大人极度赞同,认为若能实施此方略,国家就能安定下来。

    李亭现在要去无锡做米粮生意,他请张国维以为国选材的角度,多多关注于他。

    方以智世家公子,一家子做官的极多,从小耳濡目染,算是对各种事很熟。

    他看完信,微微一笑道“大人,以小侄看,史大人恐怕是一厢情愿罢了。”

    “何以见得?”

    “这个李亭年纪甚轻,又无任何功名在身,说他文武双全,只怕实在太过。”

    张国维点点头道“一开始我也是这么看。”

    方以智一皱眉,张巡抚的话,‘一开始我也是这么看’,难道他对李亭的看法还有变化?

    难道李亭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个三步走方略你怎么看?”张国维一脸凝重地问道。

    “大人,我曾听人讲过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

    “有一群老鼠商议,如何对付老是吃它们的猫。一只聪明的老鼠提出,给猫的脖子上挂一个铃铛。这样,猫行走的时候,铃铛就会响,听到铃铛声的老鼠不就可以及时跑掉了吗?所有老鼠都同意这是个好办法。”

    说到这里,方以智顿了一下,看看张国维正凝神听。

    “可是一只老鼠问,‘那谁去将铃铛挂上呢’?所有老鼠都不再说话。”

    “哈哈哈哈,贤侄说的透彻。”张国维一阵哈哈大笑,

    “不瞒你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李亭之三步走方略,可谓最根本之策,实在说的透彻。一先打建虏,二诛灭流寇,三再灭建虏。我们一强一弱,两面敌人。要制服流寇,必要先让建虏无力犯我,待剿除完流寇之后,再行彻底解决建虏之威胁。

    他的办法说的再透彻,可是却窒碍难行,却也只能沦为笑谈。

    他这个先要打的建虏不敢犯我,正是要给猫帮上铃铛之举,贤侄之比,实在妙矣。”

    两人说着,已经落座下来,仆人送来清凉的饮品。

    “不过,要是有人真能做到呢?我大明毕竟不是老鼠,那建虏也不是猫。”喝着饮品,张国维轻轻说了一句。

    “大人你是说李亭有那样的能力?竟能战胜建虏?”方以智也是大惊,建虏之兵现在入境几乎如入无人之地。纵横直隶山东,哪有兵将能抵挡的住?

    就连撤退之际,带着几十万他们新抓的奴隶,抢夺的牛羊,行军慢如蜗牛,朝廷军队也是只有看着他们撤退,根本不敢一战。

    他李亭何德何能,名不见经传,竟能打败建虏?

    哦,不,他自己的要求是打残建虏,打的他们几年内没有犯我之实力,我们就无须北顾,安心剿匪即可。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张国维摇摇头道“我不是说李亭能不能打退打败建虏,我是在想,有些人是比我们想的要厉害。

    你做不到,甚至你想不到的事,他也许就能做到。

    所以,以我们个人之能,去揣度别人能做什么事,本就荒唐。”

    张国维脸色凝重接着说道,

    “李亭能否打仗,我实未知。不过,他来无锡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在那个米市赢得赫赫大名。有人说他简直有翻云覆雨,鬼神莫测的之能力,他想让米价涨,米价就涨,他想让米价跌,那米价立刻就下跌。

    我已经派幕僚去无锡暗暗查访于他。

    这个人,是不是文武双全还不知道。他在商界展现的诡谲才华,令人眼花缭乱,听后才觉神鬼莫测。”

    方以智心内一惊,李亭竟有这么厉害?我们竟不能以自己的能力来揣度他能做什么事?张大人的评价这……这也太高了吧?

    ……

    看着方以智迷惘的神情,张国维手一挥,一个精明的赵师爷被叫进来。

    “赵幕友,你给方公子介绍一下这个李亭在无锡米市所做之事。”

    “是!东翁!”

    赵师爷站定,讲起李亭所在无锡米市搅起的风云。

    “……他刚到无锡,挂出招牌,放出风声,表明自己也要做米行的生意……这个时候,正值新米要上市之际。不少米行正忙着处理陈米。

    这时候,市面上,各种风闻在传,这个年轻人对于米市一点不懂,甚至连稻谷都没见过。”

    “岂不是米市之上那些人刚好要欺负他,找些陈米卖给他?”方以智笑问道。

    “方公子果然聪明无比,那些商家正是如此。他一连买了三四天,足足买了有5多万石陈米。这个时候他才停下采买。”

    “可是他发现上当了?”

    “倒也不是。这时,一个传言说,李老太爷很生气,派人从河南来,要把他直接押回去。而李亭公子也跟他家人闹的很凶,怎么也不回去。

    又过了一天,李亭公子说他还继续收陈米,只是,三天之后,他就停止。”

    方以智想了想道“那些想处理陈米的岂不是全部去找他?”

    “呵呵,正是,那些想处理的大户一起去找李亭,一石的价格竟下了两钱,这三天,他采买的陈米就将近35万石。”

    “看似陈米,价格便宜了许多,其实一样也是赚的。”

    “方公子,果然看的透彻。事后很多米行的东家掌柜的也想到这一点,只是那时候,李亭已经完全收完了陈米。”

    “那这传言,只怕都是假的吧?”

    “李公子采买完,立刻就来辟谣,说那些都是传言,他是正正经经的商人如何如何。”

    “哎,果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奸诈之人,实在少见。仅凭一张嘴,就能闹得米市风云大动,看起来,实在有过人之处。不过这样的人,在米市应该也难长久吧?”

    方以智叹口气,商人一向奸诈,可是像李亭这般奸诈,利用人心到如此的,他也是少见。

    “要不是后来的事,连我也这样看,那些米行之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却发现被他耍的团团转,当然怒火满胸。

    而这个时候,新米上市了。新米价格一来,直接就是一两银子一石,这是多年未见的高价。

    你猜李亭怎么做?”

    “他已经有那么多便宜的陈米,不必要买那么多新米了吧?”

    “非也。他一边买新谷,一边卖陈米。但凡新谷有有上涨的苗头,他就疯狂抛他的陈米。新谷价格,好长时间,根本涨不动。

    直到他卖完陈米,买了一大批新谷之后,这个价格才开始往上走。”

    “啊?你说是他用陈米一直压着新谷的价格?”方以智有些颜色大变,他没想到,这个人竟做出这种事来,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整个米市之上,这个时候,都对他佩服不已,再也没有一人对他有丝毫怨怼。

    若不是他一直压着新谷价格,这价格一旦涨起来,那就会造成抢买的风潮。

    只有他,用那40万石陈米,牢牢的压制着,但凡新谷有点苗头,他就毫不客气打下去。

    “佩服!佩服!”方以智连声叹道。

    “最后,李亭全部采买完新谷,人家才发现,他先买40万石陈米,竟只是一个过渡,就是为了采买新谷之际,能够压制住市场上涨的步伐。”

    “那他岂不是早就知道这米会大涨?”

    “只怕如此!”

    方以智沉默了,这是个什么人?他似乎不是为了特别图利,如果是那样,他光用陈米就足以赚上大钱。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新米上市之前就知道要大涨,他先用点手段一下子将米市陈米搜刮一空。

    这搜刮的陈米,不是为了大赚其钱,竟是为了在新谷上市之际,控制住价格。

    可能预见新米大涨已经是了不得,而他竟是知道,然后又能让新谷长时间涨不上去。

    用了不得已经难说其人的厉害,只能用神奇来说他的作为。

    方以智心中激荡不已,这是个何等人物?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好长一段时间,方以智才开口道“他的能力,的确在我等想象之外。”

    ……

    “东翁,方公子,在我看来,却另有一事,就能看出李亭之不凡。”

    “哦?什么事?”张国维眼眉一挑问道。

    方以智也睁大眼睛,看看还有什么传奇事。

    “前几日,高福和不少米行掌柜的朋友一起喝酒,那天刚好我也在。高福说,他们来无锡之前,的确不知无锡是有米市的。但是,那个李公子说,江南之地,繁华异常,已经慢慢进入商品经济时代。”

    “商品经济?这是何意?”方以智也是有些迷糊。

    “江南之大,人口几百万,丝绸、茶叶、棉布等等外销极多,各种作坊多如牛毛。百姓已经慢慢各做一行,他说这就叫商品经济。

    这样的话,这些人的身后,一定会有一个庞大的粮食市场,来供应他们的吃粮问题。哪怕是他没来江南,也推测出这里必然有个粮食市场。”

    方以智和张国维互相看一眼,心中同时有种震撼之感,大家都知道江南繁盛,他却从繁盛当面中得知,这里必然有一个粮食市场。

    “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奇怪,几百万人,总该有地方供应他们粮食。他说这叫做市场的选择,专业的分工,必然之现象耳。”

    从表面看到表面背后的事,这个,实在是比刚才听起来还令人不可思议。

    可一听解释,也是顺理成章,这以前怎么就没人这样想呢?

    方以智想了想,自己也算博学之人,甚至很多西洋人的东西,他都读过一些,今天听李亭之故事,却有些自愧不如的感觉。

    他对于学问有着强烈的兴趣,哪怕不是张国维提,他现在也想去拜会一下李亭,实在是……实在是他以前未曾想过竟有这等人。

    ……

    “说这么多,现在只是见他的商才,却不知道他能否真的统兵,若是真能统兵,看其在米市之作为,也可称为大将之才了。

    密之(方以智字密之),你身份方便,可进可退,先替我见一下李亭,如果可以,再带来见我。”

    张国维的身份不方便直接去见李亭,他想出这样一个办法。

    方以智心内一笑看来李亭定不是你心中的诸葛亮,要不然,何必先让我去一趟?

    虽这样想着,还是客气地答道“贤侄听从大人的安排,待文会结束,我一定先去看他。”

    更何况他也想尽快见见这个传奇的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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