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玉骈在,原本需要三日的路程如今只用了两天,宣韶宁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赶到了平州城外。平州位于京师的正后方,处于三山中的谷地,土地贫瘠、交通不便,且不是战略要地,百姓一直以来都颇为贫穷。眼前这平州城的城垣上一边的女墙都已经坍塌,城门也是破败不堪,在寒风中不住地抖动着,犹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不高的城墙上可以看见有两名守城将士在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对于宣韶宁的到来丝毫不知。

    哎,宣韶宁忍不住叹息,跳下马来,仰头朝着城墙大声喊道“玄甲军校尉,请开城门!”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将两个睡梦中的守城将士惊醒,两人跳了起来,茫然而意外地朝城下看去。

    “什么人?再说一遍!”

    “玄甲军校尉宣韶宁!”与此同时,将怀中的令牌取出高高地扬起以便让他们看得更清楚。当那枚印刻着“玄”字的铜质令牌在阳光折射下微微反光,闪耀着夺人的光芒时,那二人方才如梦初醒。一人吹起了号角,一人忙着打开城门。

    吱呀呀,斑驳的城门发出一声声酸楚的哀嚎,宣韶宁牵着玉骈缓缓走入城中。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青石大道,可与京师不同的是,道路两边全是破旧的房屋,有些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屋舍的完整形状,而有些则是坍塌过半,仿佛是刚刚经历了战乱;行人也很稀少,大多身着打着补丁的麻衣,有的甚至是衣不蔽体,每个人看见宣韶宁都是一副奇怪而又害怕的神情。

    虽说在来之前就已经大致了解了平州的情况,可当自己真正身处其中之时才被这衰败的景象给震惊了。想想百里开外的京师是何等的繁华,何等的纸醉金迷,而这里却仿佛是被遗忘的土地,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这里的百姓看着都是面黄肌瘦,缺乏生气,想来许是吃顿饱饭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初的义从当真是出自这里么?宣韶宁已经有些怀疑传说的真实性了,同时也为自己的仓促决定有些迟疑了,难道那老头根本是在耍自己?可是,就连公主也是支持的啊,豫王和裴指挥使也都没有明确反对,他们同时出错,基本是不可能的,看来还得继续查访查访。

    就在宣韶宁一边走一边沉思的时候,一名衙役模样的人出现在面前。这人中等年纪,虽然也是面黄消瘦,可和百姓相比又壮实了些,身上的衙差服饰都已经褪了色,只见他双手抱拳一脸严肃地问道“看您的服饰想来是来自京师,不知如何称呼?”

    宣韶宁也抱拳回礼道“在下是玄甲军校尉宣韶宁!”

    听见“玄甲军”三个字,这衙役眼睛明显放光,略有些惊讶地说道“即是宣校尉,那就随我来!”

    宣韶宁跟着这名衙役走了一会就到达了平州府衙,原来这条青石路的尽头就是府衙。不管怎么说平州府尹也是正四品的品阶,可这府衙却实在是有些配不上,屋檐上不时可见破碎缺失的青瓦,墙头也生长了不少茅草,两扇木门朱漆脱落,门环铜锈,若是说稍微有些气势之处就在于府衙共有三层,这算是宣韶宁视力所及范围内最高的建筑了。

    “校尉大人”衙役唤了一声,宣韶宁回头才意识到一名守卫已经来接过自己手中的缰绳了,于是将玉骈交给了那名守卫。

    “校尉大人,这边请,府尹大人已经在等候了。”衙役将宣韶宁引入内院,可以想见,所谓内院不过是个天井一般的空地,稀稀疏疏地种着几株树木,均被大雪覆盖,宣韶宁也看不出究竟是何树种。天井的正后方就是府衙了,此时,已经有一人站在门口处张望了。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此人身着官府,五旬年纪,正是平州府尹滕晖!

    堂堂正五品的府尹竟然会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着实让宣韶宁感到意外,即便破败若此,府尹也终归该有府尹的样子。

    “玄甲军校尉宣韶宁参见府尹大人!”宣韶宁立刻行了军礼,单膝跪倒,双手抱拳,以显示自己的敬意。

    “宣校尉多礼了,快快请起吧!”府尹赶忙几步跑到面前扶起了宣韶宁,拉着他的手就朝内屋走去,“我这府衙不能和别处的相比,外面着实是寒冷了些,宣校尉还是进屋休息吧。”

    “多谢府尹大人!”

    “可否将令牌让老夫看上一眼?”

    “自然应该!”宣韶宁立即伸手入怀中取出了一面铜牌,铜牌正面镌刻着“玄”字,背面是一支展开双翅,眼神犀利,做抓捕状的苍鹰,下方系着一段紫色流苏。

    滕晖接过宣韶宁双手呈上的铜牌,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仔细地观摩着,一副意味深长地表情。捋了捋山羊胡后将铜牌交还给宣韶宁,说道“还请宣校尉勿怪。”

    “属下不敢,府尹大人这般心细本是应当!”刚刚坐下的宣韶宁闻言又立即站起来回话。

    “宣校尉,请坐,在老夫这儿就不必这么多礼数了。也不必‘府尹府尹’的称呼了,直接称呼我滕晖就可。不知校尉此番来平州所为何事?”

    “万万不可,末将还是称呼滕大人吧。是这样的,末将此番来平州是为了招兵一事。”继而宣韶宁将梁帝下旨准予玄甲军扩军和自己在京师招兵失败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但是隐去了那个奇怪的老头和公主。

    “此事老夫也是有所耳闻,玄甲军乃是我大梁支柱,能助宣校尉一臂之力也是平州之幸。就是不知宣校尉可有计划?”

    “倒是想了一些,还请滕大人指教平州共有六郡,第一还请滕大人帮忙派人分别前往各郡张贴告示,大力宣告玄甲军招兵一事,至于文书我已经拟好;第二,还望滕大人能派人随我一起。”

    滕晖本准备着听宣韶宁大谈阔论一番,没想到竟然短短几句话就结束了,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不过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而笑着问道“就这样?”

    “是,有劳滕大人了!”

    “哪里话来,能助宣校尉一臂之力也是我平州百姓之幸。我已安排了厢房,宣校尉稍事休息,厨子正在准备午膳”

    不等滕晖说完,宣韶宁打断道“多有叨扰,滕大人的好意末将心领了,不过事情急迫,末将这就启程了。”

    滕晖眼里闪过了一丝异样,似乎还想劝慰道“宣校尉当真立时启程?”

    宣韶宁坚定而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好吧。岳云峰!”

    “属下在!”

    “命你跟随宣校尉,尽力辅助招兵一事!”

    “属下遵命!”

    宣韶宁离开座位,站起来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半跪着的人一身束身黑色侍卫服,袖口、衣边处秀有白色流云;一双官靴边已经泛黄,面儿上黑色明显地褪色了不少,微微发白;随身佩刀刀鞘多处磨损;抬起头来,一张方正的脸孔,眼角的细微皱纹透露出年纪,嘴角一圈淡青色胡渣痕迹。

    滕晖眼看宣韶宁一直打量着岳云峰,说道“岳侍卫乃是我的贴身侍卫,不仅功夫尚可,更重要的是他是地地道道的平州人氏,就是出身于义郡”,滕晖特意将最后两字加重了音量,也拖长了语调。可让他意外的是,宣韶宁毫无反应,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样子。

    “那就多谢滕大人了,若是大人无其他要嘱咐之事,那末将也就出发了。”宣韶宁拱拱手说道。

    “老夫也就祝宣校尉一切顺利!”

    眼看着宣韶宁和岳云峰牵着马匹离开了府衙,一名师爷模样的人来到了滕晖身后,低声说道“此人来意明显,大人可觉得他会与之前的有所不同?”

    “如今就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且看他如何做了,义从”滕晖叹气之后,眼眸中闪现了希望的曙光。

    时近隆冬,天上已经开始飘雪,宣韶宁呵了呵隐隐然有些冻僵的双手,偏了偏头看见岳云峰,对方正一本正经地骑在马上,两眼直直地望向远方,双手紧紧抓着缰绳,仿佛冷风不曾吹拂在他的身上。

    “岳侍卫”宣韶宁轻轻叫唤了一声,“我们从平州府出发已然走了两日了,说起来平州并不大,可所经之处竟然均是荒无人烟。”

    岳云峰看了一眼宣韶宁后低了低头,显得很是恭敬,回答道“平州可以算是西南八州之中最为贫困的,土地贫瘠、百姓困顿、人口稀少,因而宣校尉所见也在情理之中。”

    “土地贫瘠乃是天定,难道历任府尹都没想过要改变么?”

    “据我所知,府尹都是尽力而为的,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岳侍卫信命?难道府尹大人也是如此?”

    “天命难违,又岂是人力能改的?宣校尉不信命,也不过是个人选择罢了。”

    对话至此已经很难再继续下去了,宣韶宁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转变话题道“前方应该是卧龙郡了吧?”

    “宣校尉说的是,就是卧龙郡,那儿还是有一些百姓定居的,我们可以在那儿放榜。”

    卧龙郡,一听名字倒是颇有些气势,可等宣韶宁进入镇子一看方才感受到巨大的落差破败的屋舍,杂乱的街道,破败的招牌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这隆冬时节,街面上见不到行人,基本所有的店铺都关张着。两人下马,缓缓走在街上,将这萧条看在眼里,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在镇子中心贴出榜文也是不会有人看的,难不成还要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么?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可又该如何将百姓都召集到一起呢?

    宣韶宁不禁眉头微蹙,就在这时岳云峰问道“宣校尉,看,前方有家开着的店!”顺着岳云峰手指的方向,宣韶宁看见果然有一个很小的门脸开着店门,里面若有似无地冒出点热气。

    “走,去看看!”

    走到店前,岳云峰上前用手轻轻推了推门,同时问道“可有人在?”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转过身来,瞪大了浑浊的双眼,有些惊恐的看着来人“你们是?”话刚出口,老者立即看出来者身上服饰以及腰间佩戴的佩刀,急忙改口道“两位官人啊,恕老朽老眼昏花啊!”

    宣韶宁打量眼前的这个老头,面容沧桑、脸上沟壑纵横,身上棉衣到处都是补丁,露出的一双手粗糙黝黑,还在微微颤抖着。宣韶宁露出笑脸说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俩的确是官府中人,正巧路过镇子,感到腹中饥饿就想向老人家讨点吃的。”

    一番话后老者像是卸下了些防备,不过那双眼中的不安还是没有逃过宣韶宁的眼睛,“两位官人随便坐吧,老朽正在煮粥,官人若是不嫌弃,还请稍等片刻。”说罢回过身去,手把持着勺子在一口小锅中翻搅,之前在大街上看见的丝丝热气就是煮粥时产生的。

    宣韶宁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屋子正对着门的有一张一人身长、半人身高的褐色长桌,长桌有些斑驳了,它的后方也是空空如也;长桌的右边放置着两把木椅,样式仿制太师椅,但如今椅子上的色彩已经褪尽,其中一把椅子还缺了一只脚,细看还能发现椅子上已经是落满了灰尘;长桌的左边就是宣韶宁所在的位置,有一张四方桌,桌身漆黑,相对于长桌和椅子,这方桌倒是干净不少,宣韶宁和岳云峰分坐在方桌两边,就在方桌的另一边放置着一口小铁锅,在炭火的烧烤下,锅内正散发着粮食的香气。

    “当”一声,一只边缘有个缺口的瓷碗盛着热腾腾的粥放在了宣韶宁面前。“老朽家中已经无别的存粮了,仅有这糙米煮的粥了,还望官人不嫌弃。”

    虽然瓷碗盛得挺满,可宣韶宁看见所谓的粥基本都是水,不多的米粒已经被煮的稀烂稀烂的沉在碗底,岳云峰面前的那碗也是如此。宣韶宁回头看了一眼铁锅,里面俨然已经空了,看来所有的粥都已经在眼前这两只瓷碗之中了。

    “老人家,你把所有的粥都给了我们,那你吃什么?”宣韶宁问道。

    老者双手紧紧攥住勺子,咽了一口口水说道“老朽年纪大了,吃不多,两位官人别嫌弃,这是真的是老朽家中所有的粮食了。”说到后面,老者竟然隐约带着恳求的语气了。

    宣韶宁并不动手去取那双略带污渍的筷子,转而露出笑容对老者说道“老人家,在下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残垣断壁、荒无人烟,您是第一位见着的人家,可是因了平州太过贫瘠,人丁都已迁往别处?”

    “哎,这位官人说的是……平州这些年来可以说是一日糟过一日,原先虽然穷,但我们市井小民还能种点粮食,不至于饿死,可后来,这田地也荒了,这邻里乡亲的都挨不过饥饿都逃难去了……这要是三十年前啊,哪儿能这般田地哦”说到伤心处,老人不禁老泪纵横。

    宣韶宁虽然也有所动容,然而他却被那个敏感的时间触动了,问道“老人家,你说三十年?三十年前如何?”

    “啊”老人刚想开口,一眼瞥见站在宣韶宁身后的岳云峰,赶忙改口“老了老了,糊涂了”说罢转身就抬手去舀锅里仅剩的汤水去了。

    见此情景,岳云峰接过话茬说道“宣校尉,不如我们喝完这点粥赶路吧。”

    “好”宣韶宁站起身,并不看桌上的清粥和身边的岳云峰径直走到了马匹前,翻身上马,岳云峰见状也只能紧随其后。

    继续上路的二人再无对话,宣韶宁一路上剑眉紧锁,行至近一个时辰之后,突然被眼前泥路上的车辙痕迹所吸引。梁国在每州都设置了官道,用云岗石铺路,平整而粗糙很是适合行路,而富裕的州会扩张官道至郡县道,而如平州这般贫穷的,即便是官道都是破败不堪,不少路段都已经是完全的土路了。

    如今宣韶宁所走的就是土路,土路上的车辙痕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是牛车的车轱辘留下的,而且还是年久失修的牛车,因而两边的痕迹深浅不一,看来一边的车轱辘已经快到散架的边缘了。循着这车辙往前望去竟是望不到边,宣韶宁策马缓缓沿着痕迹走着走着,突然挥鞭狂奔起来。这一下可惊着了岳云峰,还没来得及喊就已经远远落在后面了,只得奋力追赶。二人你追我赶了大半个时辰,一片连着的破败帐篷开始出现在宣韶宁眼前,这一下,他更是加快了速度。

    行至跟前,看得清楚了,这一片像是流民的聚居区,有人在折断柴火烹煮着;有人在弥补着已经打满补丁的衣衫;还有人在赶着牛车深深浅浅地走着几乎所有人都是灰色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了无生气。虽然宣韶宁衣着朴素,可置身于这群人之中已经算得上是锦衣华服了,这自然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宣韶宁牵着马在泥泞的路上缓缓走着,打量着两边的不安的人群;而相应的,流民们也瞪大眼睛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的眼里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惊恐和焦虑。让宣韶宁觉得奇怪的是眼中所见的尽皆都是一些不同年龄的男子,见不到一个老弱妇孺。本来略显喧哗的周遭变得诡异的安静,而宣韶宁也是不知该如何问起,就在这时一个苦力模样的人打破了僵局。

    “敢问您是何方人士?”说话的人语气小心,语音低低,很是拘谨,虽然满面尘灰、头发蓬乱、衣裳肮脏,但可以隐约看出本该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而且年纪尚轻,然而最为明显的是他的右脸颊黔有一个“力”字。

    “这位小哥,在下是玄甲军麾下的校尉,敝姓宣,自宣城而来,可否见一见垄长?”垄长本是梁国郡县之中最低一级的行政长官,管理一垄的乡民,然而此时此地,皆是流民早已无一垄一乡可言,可又一时想不出别的称谓,只得如此。

    流民们大多不懂校尉的官衔,但听说是来自都城,不禁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这里没有垄长,只有力头,我可以带你去。”年轻男子说罢侧身让开示意宣韶宁跟来。

    二人跟着年轻男子走了一阵子之后来到了一座山脚下,这座山已经被开采了只剩下一半山体了。满眼都是裸露上身的开山工,在这个时节,天空几欲飘雪,寒冷程度可想而知,耳朵里传进来的都是叮叮当当的开凿的响声。在经过这群开山工的时候,宣韶宁留意到每一个人的右脸颊都黔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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