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一掌心的“避水符”忽然破碎。

    庞大的阻力,自两人之间撑开——

    蓑衣男人的胸口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他双手向前抓去,抓到了一阵爆破的剑气,整个人被符箓爆开的力量砸得横飞而出,脚底踩在碎石上,踩出了两条不深不浅的沟壑,终于止住身形。

    泰山王面无表情。

    罗刹古城已经坍塌,四处皆是断壁残垣。

    这座古城的尽头,立着一尊巍巍石像,两只狭长蝠翼护拢面颊,生得像是一副玲珑剔透的女子姿态,但脚底三趾青牙黑甲,只有丝毫粘粘在底座,作势欲飞,更像是一只即将破开重重茧壳的蝴蝶。

    柳十一被站起来的那道男子身影接住。

    那人的声音继续响起。

    “阵法布好了吗?”

    “还差一些,不过已经可以动用了。”

    小个子的女子,接过了柳十一袖口里的那张“避水符”,有些惋惜开口,道“导向符,避水咒,震山符,都破碎了,这张符箓如果放到东西境的黑市,能卖出不菲的价值,挺可惜的。”

    男子犹豫了一些,问道“我们的符箓不多了能修吗?”

    女孩的声音很果断,摇了摇头,道“修不了。”

    于是一片沉默。

    两人的目光,似乎放到了柳十一的身上。

    向来沉默寡言的柳某人,咬牙道“我赔。”

    “诶诶诶,十一啊,这你就见外了”黑暗中的影子忽然笑了起来,相当熟络的拍了拍柳十一的肩头,板着手指说道“一颗剑湖宫的蓬莱仙丹就可以了,给多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柳十一面色复杂看着宁奕。

    他对于脸皮厚到惨无人道的这位蜀山薪火传人,已经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宁奕拍了拍柳十一肩膀,压低声音,轻柔说道“收好长气,不要引动剑气。”

    柳十一抿起嘴唇,他这才看清楚

    四面八方,悬着一张又一张,他似曾相识的熟悉符箓。

    在宁奕的府邸里,他经常见到有符箓飞来掠去,都是那位“紫山传人”的杰作,哪怕他处在闭关悟剑的状态,这三日来,他每每感应到那些符箓里蕴含的玄妙之力,心神总是会有所动容。

    柳十一从来不觉得,阵法与符箓之道,能够与剑道一较高下。

    可是裴烦颠覆了他的想法。

    一张又一张的符箓,就悬停在罗刹古城尽头,以那尊即将破开茧壳的“罗刹女”为中心,三百六十周天,每一张符箓,彼此之间似乎都生出了感应。

    此刻雨水连点成线,勾勒出一副模糊的轮廓。

    像是置身星空之下,每一张符箓,都是一颗黯淡的星辰。

    宁奕让他不要引动剑气。

    柳十一深吸一口气,将长气抱拢在怀中。

    “宁奕我早该猜到的。”

    蓑衣轻颤,泰山王伸出一只手,以手背缓慢擦拭唇角,擦出了一抹猩红。

    这是鲜血,却不是自己的鲜血,也不是柳十一的鲜血。

    泰山王盯着从黑暗之中缓慢走出来的少年郎,目光凝聚在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上。

    “能够感应到平等王栖身之所的,这座天下,没有几人。”他的唇角开裂,似乎愈发严重,阴恻恻道“你早就来到了这里,布下这座阵法,引我上钩?”

    宁奕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半的面容。

    他轻叹一口气,幽幽说道“地府中人,五湖四海,看这位的样子,应该是来自东境了。”

    泰山王怔了怔。

    “食人心肺,剥其口舌,吞其肝脏。”宁奕一只手按在油纸伞上,缓慢道“九境巅峰,坐在地府第六殿的位子,地府第六殿的名声很大,韩约栽培你应该也花费了不小的力气,体魄和修为都是上乘可惜,如果你是货真价实的第十境,应该就有资格跻身东境琉璃盏之中的最上层,那个时候,你就不会问出如今的这个问题。”

    泰山王蹙起眉头。

    “一个不久前发生的无趣故事,对如今的你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你没有必须要知道它的必要。”宁奕微笑说道“你大概只需要知道,你的主子在这里被打了一顿,于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地方实在是个风水宝地,煞气够浓郁,如果我有一天,要给那些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一个惊喜,那么天都城郊的罗刹城,会是首选。”

    说到这里,宁奕环顾一圈,语气有些惋惜,道“可惜,平等王没什么本事,就是会选地方,偏偏选在这里打架,这一架把罗刹城打塌了丫头说的杀力很强的阵法,也只能当做一个残缺品来处置了。”

    “你什么意思?”

    泰山王皱起眉头。

    “柳十一来打架,我来处理后事。”宁奕干净利落说道“处理后事的流程大概是埋掉平等王的尸体,还有后续追来的麻烦,比如说你。”

    泰山王眯起双眼,他的斗笠开始震颤。

    目光越过那座罗刹女古雕,望向悬在自己头顶,将这一方小天地都拢住的漫天符箓。

    “这座斗笠挺眼熟的,我前不久刚刚跟一个戴斗笠的家伙打过一场。”宁奕望着泰山王,笑道“如果不是阵法,我恐怕会在一个照面就被打得趴下。”

    “不过你距离他差得有点远,就算不用阵法,我也能好好教育一下你。”站在泰山王面前的少年,脸上尽是平静和淡定。

    宁奕一路走来,已经经历了诸多战斗。

    青山府邸,红山高原,长陵山下,再到与曹燃的那一架。

    他脑海里,闪过了不下十种的对战策略。

    对方是东境出身的鬼修,单单是引雷,就可以分为,直接以雷法符箓轰击,间接以剑气引动穹顶大雨和落雷。

    刀剑厮杀,对捉博弈,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站在宁奕不远处的泰山王,面色阴鸷,他的嘴唇两侧,忽然向左右两边裂开,面颊上传来了一阵经脉崩碎的声音,一根根的猩红血丝,像是缝合在嘴唇上的针线,此刻崩离开来,猩红如小蛇,摇曳不止。

    他缓慢扬起头来,一张大嘴,喉咙里涌动着浓稠的粘液。

    “噗通”一声,一颗光头从他的嘴中迸了出来,落在地上,哒哒哒滚动,围绕着他的脚边,漆黑的粘液落地即散,化为袅袅黑烟。

    “噗通”“噗通”“噗通”

    连续七八颗头颅,都从他的口中吐出,这个魁梧壮硕的蓑衣男人,原本健硕鼓胀的胸膛,此刻凹陷瘪了下去,连续吐出了这七八颗人头,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干,变成了一个佝偻腰背的老人。

    后续落地的八颗,加上先前的一颗,一共九颗,在地上弹跳数下,掀起了淡淡的风气,雨水洗净之后,这几颗光头再次跳起之后,落地之时,发出了沉闷的一身“咚”声,像是敲鼓,紧接着便再无声息,落地之后没有再跳起,像是被地面粘粘。

    光溜溜的头颅,忽然睁开双眸。

    原本还算是清秀的人面,睁开了九双漆黑的眼眶,里面什么都没有。

    泰山王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一只手抬起,搁在笠帽上,缓慢摘起那顶斗笠,掷在地上,还未落地,就被雨丝和狂风吹散,化为飞絮,更像是在雨水之中自行燃起。

    他的眼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下巴已经脱臼,断开的猩红血丝,单薄连接着半块下巴,像是牵线木偶,他对着宁奕,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宁奕看着那根猩红如蛇,前端开叉的舌头。

    他叹气说道“你们东境是不是都这样?真的忒丑。”

    泰山王缓慢抬起双臂,同时抬起头来,凝视穹顶,无数大雨落下,砸入他漆黑空洞的眼眶,溅起丝丝缕缕的魂火。

    他像是要拥抱整片罗刹城的夜空。

    九颗头颅,开始不安分的震颤起来。

    泰山王的身下,漆黑浓郁的血水,流淌了一地,像是踩在一面光滑的镜子上,脚底更像是一潭千年死水。

    九颗置放在“潭水”上的头颅,轻微震颤,频率越来越高。

    直到一双白色的骨手毫无预兆从“潭水”之中探出,猛地拍下,支撑着九颗头颅其中的一颗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猩红的血肉从那面镜子里倒流而出,与白骨一同交缠,拼凑出一副完整的躯壳。

    九具填补之后,巍峨如小山的身子,就这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远方的柳十一,面色苍白。

    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术法。

    裴烦丫头瞥见柳十一的神情,认真说道“南疆鬼修,无奇不有,习惯就好。”

    场间响起了宁奕的鼓掌声音。

    零零散散的鼓掌声音,听起来很单薄,中间的间隔很长。

    因为鼓掌的那个人很懒。

    宁奕象征性拍打了两下手掌。

    他看着泰山王,认真说道“好手段啊,九具身体,每一具都是九境巅峰啊,这得杀不少人吧?”

    蓑衣男人没有直接回答。

    他吐出九颗头颅之后,本尊的境界却一跌再跌,此刻只有八境。

    泰山王吐出一口气来,他咧嘴笑了笑,猩红的舌头在外面晃荡,缓慢对着宁奕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招了招。

    宁奕笑了。

    他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你不动用那九个,我不动用阵法,来打一场?”

    宁奕笑眯眯看着泰山王,缓慢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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