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急如骤雨,韩谦与李知诰在百余骑簇拥下,用黑色的兜帽遮住头脸,待前面人与守值的武官交验过牌令。

    已经入夜,值守武官对此时要求进城的人马核验越发严格。

    韩谦与李知诰被众人簇拥在当中,沉默无声的等候着守值将校高举气死风灯,往他们脸上照来——韩谦还是想着悄无声息的进城,能在锦兴坊内将事情解决掉最好,一旦惊扰到杜崇韬、徐昭龄,他也不确认会滋生出怎样的是非出来。

    李冲牵住缰绳,此时的他在人群簇拥下疲惫不堪,更令他心烦的,是他压根不知道此时的状况,只是一脸茫然的看着黑压压的襄州西门城楼。

    韩谦突然昨日午时跑到荆子口来见大兄李知诰,密议一个时辰之后,大兄李知诰就点齐嫡系扈卫,说是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可能有什么部署对殿下不利,又说侍卫营有可能被职方司渗透,要他将三百多侍卫营骑兵都丢在荆子口,单独跟他们紧急赶回襄州。

    然而金瑞到底想怎么对殿下不利,左司到底打探到什么消息,韩谦不说,大兄李知诰也只说等到襄州城后一切便知晓,也有可能是虚惊一场。

    李冲心里嘀咕,这算是什么解释?

    然而韩谦与李知诰,连骗带哄的将李冲也带回襄州,主要是怕留李冲在荆子口,会让柴建、张平看到李冲能取代李知诰的可能,可能会让局面复杂化。

    奚荏身材要娇小一些,但她所谓的娇小,是相对于身量挺拨伟长的韩谦、李知诰而言,当她女扮男装,穿着革甲,系上佩刀,即便用换肤膏将白皙的脸蛋涂抹得蜡黄,仿佛病夫一般,却也是难言的俊秀。

    她暗中盯住李冲,防备李冲有可能猜出韩谦与李知诰的图谋而有所异动。

    不过,从荆子口过来,两天一夜,李冲虽然茫然,但显然没有猜到韩谦与李知诰突然返回襄州城的意图,即便韩谦与李知诰的这个举动,是那样的反常。

    是啊,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奚荏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去策反李知诰“兵谏”,实不知是什么让韩谦觉得他有把握能说服李知诰,她更是没有想到,李知诰竟然被说服了?

    她在韩谦身边也三四个月时间了,以她对韩谦的观察,她事前更倾向认为韩谦极可能坐看形势恶化到完全不受控制的前一刻,毅然抽身遁往叙州,而绝不应该如此冒险的去见李知诰。

    难道自己看错了这个男人,他内心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寡情绝义,还是愿意为他人冒一些险的?

    韩谦回头扫了身后的奚荏一眼,似能猜到奚荏在想什么,嘴角微微撇起而笑。

    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的话,天佑帝驾崩后,三皇子很快就会被鸩杀,柴建、李冲等人乃至信昌侯李普都不算是什么重要人物,在翟辛平的记忆里全无痕迹,想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在信王杨元演祸乱金陵之后,李知诰则还在江淮地区活跃了很久。

    李知诰的能力要比柴建、李冲乃至信昌侯李普等人更强,更加务实,这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一点则是这段暂时还未曾发生的历史记录,说明李知诰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应该很早就有清醒认识,并且在三皇子被鸩杀之前就已经做好不受牵连的准备了。

    要不然的话,很难想象猝手不及间受其牵连,李知诰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也恰恰是如此,韩谦才决定冒险去游说李知诰,而不是坐看形势恶化下去到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他卷铺盖逃往叙州;毕竟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消极了,准备也太不充足。

    更何况,他要是没有行动,谁知道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什么时候将触手伸过来,直接将左司从他手里夺走?

    以他对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一贯的了解,这个时间绝对不会长。

    襄州城的四门守军都是杜崇韬的嫡系兵马,但三皇子身为副帅,在襄州军也受到优待,确认过韩谦、李知诰的身份,即便对他们深夜赶回襄州城很是疑惑,但守门的校尉并没有留难,很快就下令打开侧门,放韩谦、李知诰他们进城。

    穿街过巷,百余骑很快就抵达锦兴坊——襄州城执行宵禁,这时候坊门已经关闭,但守值的小校看到李知诰、韩谦、李冲三人同时回来,照样没有吭声,就直接将厚重的坊门打开,放他们进锦兴坊。

    田城、杨钦则率左右三十余精锐斥候先撤了回来,他们听到马蹄声传来,便照约定的计划,整饬衣甲从巷道里迎出来。

    “杨钦,你们守住坊门。”韩谦低声吩咐杨钦道。

    柴建率侍卫营百余将卒随杨元溥进驻锦兴坊,但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夜深之时仅有数名将卒守在坊门这里,其他人都酣然入睡;韩谦着杨钦率二十人,足以将坊门控制住。

    “知诰、韩谦,你们怎么都回来了,荆子口的梁军到底有何异动?”柴建闻听韩谦、李冲陪同李知诰突然进入襄州城,赶到坊门来,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慌乱间从床榻间爬起来,衣甲都没有装整齐,小步跑过来紧张的问道。

    “一言难尽,我们先进去见过殿下再说,”李知诰声音吵哑的说道,“内寺伯张平呢,我听韩谦说父亲将他安排到殿下身边了?”

    “张大人住在殿下的宅子里,不知道有没有醒过来。”柴建说道,没有疑他,在前面引领李知诰、李冲、韩谦往坊院里侧走去。

    李冲听到柴建刚才所说的话,眼里疑色更重,为什么柴建会认为荆子口梁军有异动?

    韩谦这厮到底在中间传递怎样的信息,他想干什么?

    李冲蹙着眉头看向韩谦手下人已经坊门控制住,下意识的抓住腰间的佩刀,但看左右簇拥他们的,皆是大兄这些年在军中带出来的精锐,他又感到心安。

    韩谦瞥了已起疑心的李冲一眼,也不会理会他,只是与李知诰一起催促着柴建往里走,根本不给李冲找柴建问话的机会。

    众人很快便走进三皇子杨元溥在锦兴坊内部的临时府邸里。

    大部分的将卒都已经睡下,都还住在府邸两侧的营房里,仅有少数将卒在府邸值守。杨元溥也是被惊醒,刚穿好衣袍,在张平的陪同下走到前院来。

    “荆子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杨元溥为张平、姚惜水的不请自来,犹是满心愤怨,但他也知道大局要紧。

    张平皱眉盯住韩谦,脸色有些难看的张口问道:“韩谦,你说荆子口梁军有异动,怎么又骗都虞侯跑回襄州城来?”

    他要比柴建、李冲敏锐得多,看到李知诰、韩谦随柴建进来,特别是李知诰的嫡系扈卫以及左司斥候并没有照着规矩留在府门外等候,而是径直闯进府邸里,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直接质问出来。

    李知诰径直说道:“左司得到可靠信报,留在殿下身边的侍卫里,有人已被赵明廷的收买,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怎么可能?”柴建难以置信,盯着韩谦,质问道,“你可有什么证据?”

    临江侯府的侍卫营最初是天佑帝从自己身边的侍卫亲军调拔一百名精锐,由陈德统领;之后在李知诰的统率下,将龙雀军最早一批精锐老卒编入侍卫营,扩编到五百人规模。

    柴建是侍卫营第三任指挥。

    侍卫营是他们最为重要的一步棋,每一个人都进行过筛选、梳理,而主要将校都换上他们的嫡系,管束又极严厉苛刻,怎么会被安宁宫的渗透?

    更关键的,即便左司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可能会有三五个害群之马,韩谦直接通报他们处置就可以了,哪里需要编造借口跑去荆子口找李知诰搬救兵?

    难道留在他们身边的百余侍卫,绝大多数人都出现问题,没有几个是可靠的?

    “证据我都交给都虞候看了。”韩谦手按佩刀,风轻云淡的说道。

    “所有侍卫都先退到府去,有没有问题,很快就会搞清楚。”李知诰也不给柴建、张平他们反应的时间,就直接下令手下将宅子里不多的十数值守侍卫驱赶到外面的巷道里听候命令。

    柴建、张平、李冲三人,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十数值守的侍卫被驱赶出去,三皇子的临时驻邸,里里外外都受李知诰身边的嫡系扈卫控制。

    这时候李知诰示意大家先进大堂说话。

    杨元溥又惊又疑,不知道韩谦、李知诰到底唱哪出戏,将信将疑的走入大堂,他刚居中坐下。

    李知诰与韩谦走进大堂前,便在大堂前扑通跪下。

    杨元溥吓了一大跳,有些措手不及的问道: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谦说有人非议知诰对殿下不敬,知诰在荆子口实在是惶然难安,连夜随韩谦赶回襄州,向殿下请罪,”

    李知诰砰砰砰磕了三下响头,又坐直腰脊,将身上所穿的袍甲一一解开,在寒冷的空气里赤着上身,露出似铁块一般的结实肌肉,也露出绑在背上的荆条,以示负荆请罪之意,叩头说道,

    “或许知诰性情太过粗糙,以往言语间确有不周之处,自己却没有觉察,还请殿下责罚!”

    杨元溥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盯着李知诰、韩谦打量了小半天,惊疑的问道:“大哥,你怎么会有对我不敬?”

    “那柴建、张平,可有对殿下不敬?”

    李知诰坐直腰,将背上所绑的荆条解下来,虎目朝柴建、张平看过去,接着又恭敬的伏下身子,将荆条毕恭毕敬的递到杨元溥的手里,说道,

    “倘若他们二人对殿下不敬,请殿下治他们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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