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对这个佛罗伦萨是陌生的。

    他生于佛罗伦萨,在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中拥有着崇高的荣誉与莫大的权柄,即便在西克斯图斯四世的唆使下,帕奇家族曾经在47八年发动过叛乱,但那时候他也只是一个还在奶娘怀里的幼儿,只记得那段时间自己不被允许离开房间,对外界的血腥与混乱一无所知,之后,仿佛为了补偿,洛伦佐可以说是极尽可能地溺爱着他与弟弟朱利阿诺的几个孩子,否则的话,皮埃罗又怎么会如此自信地认为,自己就是佛罗伦萨的王子呢?他或许是,但在洛伦佐去世之后,他就从美妙的坠落到了地上,人们的恶意不仅让他变得癫狂,就连乔美第奇都不由得感到恐惧。

    在通往曾经的美第奇老宅兼市政府厅的时候,狭窄弯曲的道路两侧拥挤着人群,不,他们不是来欢迎美第奇一行人的,虽然他们保持着沉默,但没有人向他们行礼,他们的眼神中涌动着轻蔑,他们就像是一蓬早已预备好的火绒,只要稍微产生一点摩擦,就能迅猛地燃烧起来,这是乔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高呼美第奇家族的口号,为他们谋求支持者,但一只紫红色的羊毛手套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臂上,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策马与他同行的朱利奥。

    朱利奥比乔还要上三岁,但在乔沉迷于罗马的娼妓,舞会与美酒佳肴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教皇之子凯撒的随从,伴随着他出使佩鲁贾,乔对整件事情不是很清楚,但他有所听闻,在这场未遂的谋杀中,如果不是有朱利奥,凯撒等人可能在阿塔兰特的阴谋中丧命,乔不知道这是否是皮克罗米尼枢机有意放出的流言,但从那之后,凯撒与朱利奥的关系越发亲近了是不争的事实。这次美第奇家族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乔也曾经想过去找凯撒,但凯撒早在数日前就离开了罗马。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缺少其他可信任的支持时,乔必须承认,朱利奥更像是一个可以倚靠的兄长,他闭上了嘴巴,沉默不语。

    人群中的几个人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如果乔真的敢于呼喊起美第奇或是家族的作战口号“必胜”的话,无疑会进一步地激怒佛罗伦萨的人们——在美第奇的家长皮埃罗美第奇近似于卖掉了整个佛罗伦萨的时候,这个口号更像是一个无情的羞辱,在这里是佛罗伦萨的最底层,没有希望的失业工人与他们的家眷,七十人议会已经成功地将佛罗伦萨近年来的衰退全都转嫁到了美第奇们的头上,只要稍加挑拨,他们就会冲上去,将马上的人拉下来,殴打他们,阉割他们,把他们拖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然后将残肢挂在旗杆或是高处的窗户上,就像是在47八年对待谋反失败的帕奇家族。但他们的心一见到走入城门的队伍时就陡然一沉,因为这两个美第奇穿戴着整套主教服饰入城的,他们的手指上带着主教的戒指,胸前悬挂着大金十字架,在这个时代,这个装扮足以让平民们谦恭地弯下腰,甚至跪在地上,亲吻他们的鞋子。所以说,七十人议会煽动起的嫉妒与憎恨或许还在燃烧,但也距离熄灭不远了。

    美第奇以及他们的侍从就这样在不祥的沉默中来到了韦其奥宫,韦其奥宫现在已经完全被七十人议会占据,就连门楣上的美第奇的七个球盾徽也被拆除了,留下了难看的空白。他们在一层的五百人大厅里见到了等待着他们的七十人议会,在一张光洁的深褐色胡桃木长桌后,他们正等待着美第奇——虽然说是七十人议会,但在这里大约只有十二个人,而且在这十二个人中,只有五到六名甚至两三人拥有最大的权力,乔在心中暗笑,即便这些人口中满是自由和民主,但真正掌握权力的人,不是美第奇,也只是这几个家族而已,难道他们还真的会让肮脏的洗毛工或是满手裂痕的染毛匠成为佛罗伦萨的主人吗?

    但他的神色很快就黯然下来,在五百人大厅里,天花板和墙壁上原本都覆盖着精美华丽的绘画,共计9幅,分别描绘了佛罗伦萨各个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其中有不下十六幅画面中有着美第奇的家徽与家长,族人的身影,现在他们已经被丝绒的帷幔覆盖了起来,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七十人议会会寻找画师,将他们的面孔与象征一一抹去——他们也曾如此摧毁帕奇家族的痕迹。

    比起乔,朱利奥几乎没有韦其奥宫的记忆,他只略一打量就将注意力放在了站在长桌之后的人们,他们无不身着朴素的黑色外套,形容肃穆,看向美第奇的视线并无多少善意,“晚上好,先生,”卡博尼语调平稳地说:“可以告诉我们吗?我们迎接的是美第奇,还是圣灵的仆人?”

    如果他们回答的是美第奇,那么作为七十人议会已经做出的决议,美第奇家族的任何人都会被驱逐出佛罗伦萨,遑论与他们谈判;如果他们宣称自己是圣灵的仆人,那么依照圣经上所说的“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作为主教,他们并无直接对佛罗伦萨的内部事务指手划脚的权力。

    “来到这里的只是两个佛罗伦萨的公民。”朱利奥回答说。

    卡博尼是个容貌清癯的中年人,听到这个回答,他的唇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轻微的笑容,这个回答当然是很妙的,无论是主教,还是美第奇,他们确实可以以佛罗伦萨公民身份进入这座城市,只是相比起前两个回答,这个答案要谦卑得多,而给出这个答案的,竟然不是乔,而是还只是个少年的朱利奥,卡博尼也曾经听洛伦佐骄傲地提起过他弟弟的遗腹子,而且这个少年继承了他父亲的面孔,或许还有疏朗的性格,如果不是身披紫红法衣,他的身后一定会有数之不尽的少女甚至他人的妻子竞相追逐。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朱利阿诺,即便面对死亡,他也不会向叛徒与敌人卑躬屈膝——虽然说,卡博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背叛了美第奇,美第奇沦落至此,完全是咎由自取。

    “那么,两位可敬的公民,”卡博尼身边的一个议员忍不住以讥讽的语调问道:“您们来到这里,是想要给予我们什么重大的启示吗?”

    让他们吃惊的是,朱利奥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我们确实为了佛罗伦萨而来。”

    这句话顿时招来了响亮的嗤笑声,只有卡博尼没有丝毫轻蔑之色,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皮耶罗,也就是朱利奥的祖父老美第奇的特征,即便那个时候皮耶罗已经异常老朽,而朱利奥却如同树上新芽,但他们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了一起,他不认为这样年轻的朱利奥能够挽救佛罗伦萨,他可能连美第奇也无法挽救,但他还是想要听听美第奇的想法,只是,如果朱利奥以为,他可以用卢卡来交换佛罗伦萨那就大错特错了,卢卡也是一座崇尚自由的城市,他们尊敬他们的主教,但不会对他言听计从。若是他一意孤行,那么美第奇在失去佛罗伦萨之后,又要失去卢卡了。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皮埃罗美第奇与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签下的协议,”卡博尼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和地说:“我们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份协议的,但如果我们拒绝承认,要求重新谈判,法王一定会勃然大怒,因为上一份协议,如果你已经看到了,”他瞥了一眼身边的青年:“毫无疑问,佛罗伦萨就是他盘子里一只美味的炖鸡,现在我们要拿走它,只给他一点汁水,他又怎么会允许呢?”

    “这是美第奇的过错。”朱利奥说:“应该由美第奇来承担。”

    “你准备怎么做?”卡博尼饶有兴致地问道。

    朱利奥沉默了片刻,“一个疯子签订的所有文书都是不具备效用的。”

    “你们准备让皮埃罗变成一个疯子?”有人吃惊地问道。“不,不是疯子,而是一个被魔鬼迷惑了的蠢人。”朱利奥说:“异端裁判所的法官与神父们已经证实了这点,并且给出了书面证明,皮埃罗美第奇在一年前就受到了魔鬼的引诱,他因此变得疯癫,不可理喻,不然的话,他如何会走到法王的帐篷里,签署这么一份丝毫不利于佛罗伦萨的协议呢?”

    “法王查理八世不会相信的。”

    “这不是一个凡人能够决定的事情,”朱利奥说:“如果他坚持认定,与魔鬼的使者签订的协议是有效的……”

    “他是国王,异端裁判所无法审判一个国王。”

    “我们只需要证明皮埃罗美第奇有罪。”

    卡博尼看向乔,只见他形容悲戚,但没有提出哪怕一句反对的话,很显然,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美第奇家族就有了决议。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个议员在他的日记中如此写道,“其他人应当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在第三天的黎明,在查理八世的驻扎地外,异端裁判所的教士们举着圣像与旗帜,带领着已经被判定有罪的人们围绕着佛罗伦萨游行一周,在里面当然少不了美第奇的皮埃罗的身影。而就在查理八世又是迷惑,又是恼怒的时候,曾经担任过佛罗伦萨驻法国大使的卡博尼为他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与佛罗伦萨公民致法国国王的信件,他们接受法国国王以及他的军队进驻佛罗伦萨,许诺给他一个荣耀如同凯撒一般的凯旋式,当然,在卡博尼的舌灿莲花中,查理八世错误地认为,这是佛罗伦萨对他的屈服,于是在月7日,一个带着深重寒意的黎明,法国人进入佛罗伦萨,他们确实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款待——街道上洒满香水和纸片,商人们供给他们酒和山羊,面包以及汤更是可以任意取用,他们的军队身后原本就跟随着几千名浩浩荡荡的娼妓,城内又有相同数量的美人儿在等待着他们,佛罗伦萨的人们为他们腾出了宽敞漂亮的房子,壁炉中火焰腾腾,仆从来回奔忙,手脚勤快,就像是服侍教士与伯爵那样殷勤有加地服侍着骄傲的敌人。这样的做法令人不齿,但非常有效,至少那些在入城之前,还叫嚣着要将唯一敢于反抗他们的佛罗伦萨作为杀鸡儆猴的靶子烧毁的法国士兵们,都开始乐陶陶地享受起他们这一生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的奢侈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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