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重建罗马!”

    这是人们的新教皇,利奥十世在1510年的三王来朝节(1月6日)发出的豪迈宣言。

    在之后的一周里,为了践诺,他毫不犹豫地连续颁布了十三条敕令,其中就有废止尤利乌斯二世所制定的七大法令这一条,所有正在关注着新教皇的教士与修士们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作为一个在政治与宗教上同样缺乏野心的宗座阁下,利奥十世似乎更热衷在艺术与知识的殿堂里徜徉,多么令人欣喜的行为!枢机们是宁愿看到他们的教皇想要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也不愿意看他想要碰触教会既有的秩序与传统的……而且既然利奥十世有意创造一个富于人文主义的人间天堂,他就一定需要难以计数的钱财——这也就意味着,曾经被中止的圣物、赎罪劵与圣职买卖,终于可以再次打开局面了。

    当然,在这之前,凭借着卑劣的阴谋与手段,他们也曾经在尤利乌斯二世封闭的大门上凿开了一条又一条缺口,但这样的缺口,对于这些习惯了胡作非为的人们依然是种折磨,现在,他们再次得以无所顾忌地享乐与敛财,他们一边大声地赞美着利奥十世,一边疯狂地——是的,在尤利乌斯二世严苛的压制下被迫隐匿起来的欲望,如今就如同蓄积已久的洪水一般,猛地爆发了出来。

    每天,利奥十世的渔夫戒指都有不下一打修道院院长,主教等高等圣职人员亲吻,他们都是来感谢教皇授予他们的尊贵职位的,相对的,他们的授职费、年金、文秘费,以及代教堂以及修道院代为缴纳的保护金,协助金,代圣廷收取的什一税,也无比顺畅地流入了在尤利乌斯二世执政时变得空荡的圣库。

    除了这些之外,那些曾经被尤利乌斯二世拔擢而来的,出身寒微或是不受家族看重的枢机与主教、修道院长们,如果不曾得到有力的庇护,无论是否愿意同流合污,或是辞去教职,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有些被法理部的审判员追逐与拘捕,有些被刺杀,有些则不知所踪,但他们对于利奥十世来说,都是一样的果子——这些人所有的资产全都被作为和解费与褫夺收入被划入教会的收入之列。

    抚摸着丰足的钱囊,利奥十世向整个基督世界发出了呼召,每一个有着渊博学识的学士、教授,每一个出色技艺的诗人、雕刻家、画家、金匠,每一个或是风情万种,或是能歌善舞的娼妇,都在向梵蒂冈而来——他们都将在教皇这里得到一份回报丰厚的工作。

    不,或者说,就连最蠢笨的学徒,或是最木讷的农民,又或是最胆小的商人与最卑贱的奴隶,也能在罗马得到一份酬劳,因为利奥十世竟然异想天开,除了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宫之外,他还要推倒罗马城外那些低矮与混乱的建筑,重新建造整齐肃然的街区——为此,那些瑞士雇佣兵与加底斯士兵们又有了新的任务,他们要到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逐一记录在那里居住的民众的名字,以家庭或是房屋来分割与固定他们,这些民众将会被雇佣来拆除他们老旧的住所——为了保证这项任务能够完成,以及不让有心人歪曲圣父的本意,还有慈悲修士会的成员跟着他们,与那些愚昧低贱的平民解释,他们并不是要被驱逐出去,在忍耐过短暂的不便后,他们将会得到一座新城,平整的街道,干净的沟渠,澄澈的饮水,明亮的阳光以及坚固宽敞的住所。

    数以千计的加底斯工匠被调到罗马,他们都曾经参与建造加底斯,对于如何建造新城再熟悉不过,有了水泥与砖窑,无论是铺设排水还是建造房屋,都要比原先快了很多,几乎每天罗马人都能看见工地上的变化——先是一个奇特的大坑,大到足以容纳一个城市,人们在里面走来走去,圆柱形的管道依照图纸被吊装到不同的位置,然后是一根根的,立在灰白色盒子里的柱子,就像是天使在田地里投下麦种萌发出来的植株,又高又大,然后原先的土灰被推回到巨坑里,工人们在立起的方柱间立起与固定水泥板,屋顶与顶面也是如此,虽然说,这些水泥板还留着令人不解的孔洞,但谁都能看出这些房屋所具的雏形了。

    它们的宽、长与进深都是统一的,高度也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方形的小盒子,没有门厅,没有廊柱,没有屋檐,简陋但新颖,一些居住在罗马城内的人们也不由得好奇地聚集过来看,而那些被告知,这些以后就是他们住所的平民们更是有些不敢置信……虽然罗马城无比辉煌,无比华美,但这些与罗马城外的人们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在古罗马时,罗马城外居住的都是被罗马征服的国家与城市的人民,到了中世纪,这里居住的都是卑微的仆役、娼妓与奴隶,两到三层的小楼里挤满了人,密度大到令人无法插足,他们没有灶头与壁炉的概念,随便在什么地方就可以点起火来烧煮取暖,窗上只有木板与破布遮挡,粪便与尿水若是没有流淌在屋内,就随意地从门窗泼洒到街道上,街道除了肮脏,更是狭窄到不见天日,若是暴雨倾盆,积水甚至可以淹死个把人,猪狗的尸体更是随水乱飘……他们要喝水,得从台伯河打——罗马人引以为豪的铅质饮水管当然也不可能有他们的份儿。

    朱利奥不可能用珍贵的黑铁与铜、钢为他们打造水管,但可以为他们建造引水渠,那些埋在地下的管道,一部分就是输水道,而另一部分就是排水,输水道利用了一部分古罗马原有的设施,从水道到配水池,再从配水池引入每座住所——因为新城是一个方正的长方形,街道笔直,所以这方面的配置非常简单,按照规定,每座住所可以容纳二十人,而这二十人每人每天都能得到二十五加仑(约一百升)的水。

    古罗马的水力设施最昌盛的时期,城中的每个人可以得到十倍与此的水,但朱利奥只为了保证新城的洁净与安全,而不是供人靡费享乐,这点水用来清洁自身与饮用已经足够了,对那些平民来说也是如此。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1510年的献主节(2月2日),是努奥罗公爵,小科西莫.美第奇十岁的生日(事实上他已经十二岁了),不但利奥十世特意为他做了一场祈福弥撒,主教与使臣们的礼物也摆满了皮克罗米尼宫的厅堂,其中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所馈赠的一件礼物格外引人瞩目——因为那是一顶纯金的王冠,虽然它是新的,没有任何历史与意义,但之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就连一向沉稳的马基雅维利也突然激动了起来,但朱利奥只是随手拿起来,放在科西莫.美第奇的卷毛上试了试,王冠还有些大,一下子就从丰沛的卷毛上滑落到科西莫光滑的额头上,小科西莫好脾气地嘘了一声,把它摘下来,放在身边,继续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观赏其他人的礼物。

    列奥纳多.达芬奇送来的,一只由十八种零件组装而成的机械狮子是最令小科西莫感兴趣的,远远超过了那只纯金王冠,他兴致勃勃地把它捧在手上,对比着图纸,与朱利奥商讨着应该如何拆解,完全不顾一边的马基雅维利变幻不定的脸色——他当然很喜欢马基雅维利老师,但问题是,就像他的父亲所说的,马基雅维利的极端利己主义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思想,无论是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非合作性的剥削行为,在短时间内,固然可以获得巨大的收益,但以长久的眼光来看,一个残酷的,无德的,功利而目光短浅的领导者只会走向覆灭的结局。

    所以,除非小科西莫.美第奇只想得到片刻欢愉,若是他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崇敬仰的君主,并且将美第奇的纹章永久地缀上王冠,他是绝对不可能完全接受马基雅维利的思想的——而且就他生身父亲的话来说,他还是个孩子呢,暂时还不必考虑的那样长远,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与观察——曾经的凯撒.博尔吉亚,查理八世,斐迪南一世,伊莎贝拉一世,巴耶塞特二世……乃至如今的路易十二,马克西米连一世,奥斯曼土耳其的三位王子与被放逐的杰姆.苏丹,只要是朱利奥知道的,或是掌握的资料,就没有不对小科西莫开放的,如果他有无法理解的地方,朱利奥也会为他解释,所以小科西莫看的很清楚,他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如同马基雅维利老师希望的那样,变得薄情寡义,不择手段,不说其他,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难道别人就会喜欢与这样的人真心往来吗?看看博尔吉亚就知道了呀,如此的庞然巨物,竟然会在一夕之间覆灭,难道只因为他们不够强大,不够富有吗?就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啊,就连他们的盟友与姻亲也是如此。

    马基雅维利一直担心他也会如他的父亲——朱利奥.美第奇那样过于看重感情与道德,但小科西莫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偷偷地反驳——若真是如此,他的身边又如何会聚拢起如此之多的亲人、朋友与支持者呢,没人会喜欢与残暴的毒蛇公枕同眠的,就算他自己也是一条毒蛇……马基雅维利老师也是啊,虽然他一直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慈悲微词不断,但他也已经忠心耿耿地为其效力近十年了。

    还有自己的母亲,小科西莫出神地想道,他是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虽然朱利奥告诉他说,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是爱他的,但小科西莫本能地觉得,自己的母亲也许并不如朱利奥所述说的那样完美,至少不是那么爱他……从各种记载,传闻中可以得知,她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博尔吉亚,但她愿意为当时还只是一个商人之子的朱利奥生下自己,就代表着她是真心爱着朱利奥的……没人能够不爱他吧,尤其是那些身处黑暗与严寒之中的人,他是多么的温暖与明亮啊,但这种爱,也不免会转成可怕的嫉妒与憎恨——就像凯撒与尤利乌斯二世。

    “在想些什么呢?”

    小科西莫被吓了一跳——一双在烛光下犹如流淌着融金的眼睛就在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它们倒映着他的影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囚徒,被关在里面。

    “哎呦!”他不禁抱怨道:“做了父亲的人,就别这样淘气啦!”

    朱利奥大笑起来,看不出一丝羞愧的意思,自从他们再次回到罗马,小科西莫就变得严肃起来了,虽然说,在这个时代,十二岁的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成人了,但他只希望小科西莫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他未来的道路,必然异常漫长与辛苦。

    在此之前,就让他们这些可恶的大人,来为他多多地承担一些吧,或是责任,或是罪孽……呃!

    但一个愤怒的小科西莫就不必了。

    “天主!”朱利奥喊道:“我的孩子,你现在真的就像只野猪了!”他半真半假地喊道:“无论是从力量,还是从重量……蛤!太可惜了,”他露出了一个险恶的微笑:“难道埃奇奥没有教过你,要确认敌人身上的弱点,才能发起进攻么?”他只微微地动了动,就从小科西莫的钳制下脱开了身,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扭住了他的左手,翻身将他反制在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华美丝毯上。

    “这不可能!”小科西莫喊道。

    “有什么不可能。”朱利奥残忍地说:“既然腰是大多数人的弱点,有心人自然会着重予以训练与防护了。”他俯下八09身去:“但你大概还没接触到这一课程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然后伸出手,从小科西莫的衬衫缝隙里探入了三根手指,指尖轻轻地扫了扫,小科西莫立刻无法控制地咯咯笑了起来。

    而就在小科西莫竭心尽力地想着脱身与反击的方法时,站在一侧的马基雅维利轻轻咳嗽了一声。

    “真不想打搅您们。”约翰修士站在门前说,“但工作的时候到了,枢机,威尼斯的使臣正在等着您的召唤。”

    朱利奥只得悻悻然地放过了小科西莫,“你打断了我的课程。”

    “什么课程,欺负自己的儿子吗?”约翰修士不气地回答说。

    “是教导,教导,亲爱的约翰。”朱利奥啪地给了小科西莫的额头一个吻,一边整理着法衣,一边向外走去,“皮克罗米尼老师会高兴看到我这样做的。”

    “因为他和你一样喜欢欺负小科西莫。”约翰修士说:“我记得他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老师,那个……德西修士,叫你如何用木板抽打孩子的屁股……他就是讨厌小科西莫的绿眼睛……”

    “对啊,你看……我都没用木板……”

    “我们也没用木板抽过你,别说屁股,手也没有……”

    两人的话语声逐渐远去,小科西莫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胸膛,他是知道有些学生会被教士用木板打屁股,但没想到他居然也曾距离这种残暴的刑罚那么近……如此说来,他倒宁愿被朱利奥搔痒痒。

    他为自己的好运叹了口气,回到丝毯上,继续拆自己的礼物——之后的一样礼物是一个圆形的银盘,上面是一只生着双翼,前爪按着一卷书籍的狮子:“这是威尼斯人的?”他问马基雅维利,生翼按书的狮子正是威尼斯共和国的纹章。

    “是的,”马基雅维利说:“这可是一份相当贵重的礼物。”他说,银盘大的足以让一个周岁的孩子当摇篮,边缘镶嵌着珍珠,狮子是立体且纯金的,眼睛是红宝石,而爪尖与牙齿是象牙。

    “他们有求于我的父亲吗?”

    “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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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利奥.美第奇所接见的威斯尼使臣正是丹铎罗家族现任家长的侄儿,他异常谦恭亲吻了朱利奥的戒指,并且再三鞠躬,就像是对待一个国王般地对待一位枢机,朱利奥怀疑,他对着利奥十世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热切。

    看来威尼斯人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

    “能够目睹您的荣光,”威尼斯的使臣感叹地说道:“实乃我等的幸运,大人。”他又是恭维,半是真心地说道,朱利奥.美第奇是他见到的枢机,不,年轻人中最为秀美的一个,而枢机的红袍更是为他覆上了几许威严与庄重——不过,哪怕这位枢机大人看似和蔼、宽容,但他的叔父,安杰洛.丹铎罗枢机也已经提醒过他了,他可不是那种懦弱可欺的人物——或许人们所看见的也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安杰洛.丹铎罗枢机可是亲眼看到过他的罗马火是如何将上千人的军队化作炼狱中的鬼怪的,更别说,尤利乌斯二世可以说是自己投入他的罗网中的……那时候,那位可怜的小洛韦雷还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了呢——却不知道勒皮早就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巢穴了。

    至于尤利乌斯二世究竟是怎么离世的,离世前究竟有没有忏悔,有没有说出些什么重要的话……像是有关于教皇的私人资产什么的,到现在,丹铎罗枢机也不敢问……

    不过今天威尼斯人也不是为了这些而来的,他们有两件事,比尤利乌斯二世更重要,一个是罗马火,一个是法国人。

    “罗马火的配方我不可能卖给你们。”朱利奥说:“但我可以卖成品给你们,连带技术人员……我是说,负责运送,安装与操作,他们也可以指导你们的士兵,但配方,不行。”

    威尼斯人的使臣略有些失望,他们是很想要的,无论用来对付葡萄牙人,热那亚人或是奥斯曼土耳其人,以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海盗,而且丹铎罗枢机也看到了,它们不但能够在海船上用,也能在陆地上用,对付法国人,能够多一种犀利的武器总是好的。

    “还有就是法国人。”威尼斯人的使臣说:“您不觉得他们越来越讨厌了吗?”

    “你们似乎忘记了,”朱利奥说:“康布雷同盟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威尼斯首先入侵了罗马涅。”

    “我们可以放弃罗马涅。”使臣说:“只要您保证威尼斯的领地不受侵犯。”

    “还不够,”朱利奥说:“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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