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郎中从“深渊”逃出来后,就看到世侄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祈祷着什么,连同身后长得凶神恶煞一般的侍卫都一副病猫的模样。

    虽不知做什么,但孙老郎中依旧心中羞愧,不自觉的挠了挠后脑勺,脸颊之上一抹化不开的坨红与苍黄的皱纹堆积在一起,显得十分可爱。

    “世……世伯?”

    林曜一身轻唤,宛如隔了几个世纪一般惊见,满眶热泪又含蓄的上下打量,直到确认毫发无损后,宛若奔兔一般张开大大的怀抱将孙老郎中搂入怀中。

    嘎嘣——

    “哎呦,疼疼疼……世侄快放老夫下来,再这么转下去俺这把老骨头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孙老郎中身子在林耀怀中一个劲儿的旋转,和洗衣机里的衣物大致上没有区别。

    “世伯,你没事吧,钱塘夫人没有对你做什么恶毒的事情么?”

    听到孙老郎中的求救似呼喊,林曜赶紧将世伯放了下来,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才不好意思的同虎尔哈一样挠着后脑勺讪讪一笑,连连摆手解释道。

    “世伯,我还以为钱塘夫人……”

    “以为什么?她还能把我吃了不成?世侄也不想想老夫什么身份,医者仁心,大爱无疆,即使再恶毒的人也不会对一个妙手回春手无寸铁的郎中下毒手的!”

    孙老郎中忍着头晕目眩,扶着墙根摆出一副趾高气扬且又中二的眼神,大气凌然咳了咳嗓子,林曜很是知趣的递上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顺带着轻轻吹息了一番。

    接过茶碗,孙老郎中眼神中甚是满意,略带欣慰,苍白的嘴皮将茶碗里漂浮的几缕叶根吹拂,咕咚咕咚一口抹劲,伸手一递,林曜麻利的接过茶碗,小心翼翼的又添加了几分新茶,将滚烫滚烫的开水倒入其中。

    等待腾腾的热气散尽时,孙老郎中脸上露出满满的荣光:“郎中是一个神圣的职业,老夫自幼学医,虽学从家父,又世代相传之故,又或是谋生的一种手段,但未尝不细细体会,未尝不处处用心良苦。

    做一个郎中很容易,做一个有良心的郎中却十分不易,但做一个不抛弃不放弃的郎中才是最为艰难的。

    想想经我手者,有痊愈的,有不治身亡的,也有因老夫轻率而死掉的,或许可以归结于天命,或许可以归结于人命,患者的家属们总是将一切的考究归结于自身,从未过于埋怨老夫这个郎中。”

    孙老郎中神色悲切却有严肃,在茶水热腾腾的蒸汽中显得若隐若现:“老夫这个郎中也不知称不称职,一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如今花甲之年,路上见了总是有几分薄面,大伙都尊称一声孙老郎中,或许就是这份闲称才让老夫这把老骨头有更多的干劲儿吧。”

    “烫烫烫!”

    看着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孙老郎中面目全非,全然无一丝神圣所挂钩,林曜刚刚还满目崇拜的眼神已经疮痍满目。

    “世伯,您没事吧?”

    “放心好了,老夫可是郎中,老夫不也说了么,天下之大,谁会为难一个郎中!除非自个儿难为自个儿!”

    “曹操与华佗啊!”林曜只敢小声低喃一声,看着信誓旦旦自得其乐的孙老郎中,带着愧疚的眼神,决定还是不要打击的体无完肤为好。

    “是是是!郎中是天下百姓最尊敬最可爱最善良的人,若世上没有郎中,那多少的百姓将要在疾病中痛苦的逝去,或许就因为一场小小的感冒就要让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阴阳相隔,想想就可怕。

    世伯,因为你的医术,或许对那些事故的家属来说是更多的残忍,但与之相比,您不是救下了更多的病患了么,让更多的家庭和和美美!

    原谅我用啄木鸟比喻,世伯为了救树,但这棵树已经被虫子深入骨髓,外人所见您将整颗树都啄掉了,是,这棵树是死了,但对于更多的树来说,他们正是有了您才活的更加健康快乐,难道不是吗?”

    林曜无力的摊了摊手,本是带着对孙老郎中的一些愧疚才这般极力附和与安慰的,但说着说着已然切身体会同自个儿联系起来。

    他自己不就是个生来的病秧子么?宛若没有那群太医糟老头,恐怕他早已经尸骨无存了吧!留给他的连个墓碑都没有。(幼小去世的都不做碑)

    “郎中,世上最伟大的人,是真正行走在人世间救苦救难菩萨的化身!”林曜身子一挺,双脚并拢,大长腿绷的笔直笔直,然后一阵生风划破牢房,连地上的橙黄的稻草都被掀翻了起来,在空中飞腾着几根。

    “世……世侄,你……你这是做什么?”

    “请容许我谨代表普天之下的患者,向世伯您,不,应该是说向整个杏林的所有敬业的郎中而致敬,因为有你们,所以我们还存在!”

    林曜的身子以肚脐为界成九十度夹角完美的形态,冲击着孙老郎中僵硬且保守的脑回路,从他一张大o型的嘴巴一直未曾合上就各自看的出孙老郎中的脑袋没有被驴踢也一定是差不多短路了。

    不光是孙老郎中,就是站在林曜身后的虎尔哈,不知为何向来面不改色,从不喜形于色,哪怕刀子架在他脑袋上绝不会皱眉头一下的七尺男儿,此时脸上颇为五彩缤纷,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一双眼睛绝不敢盯在某一处细瞧。

    “世……世侄,咱先起来说可以不?”

    孙老郎中咽了下口水,使出洪荒之力硬生生的没有扶起林曜:“年轻就是不一样,有劲儿!”

    本想撑着林曜分神之际,孙老郎中使上暗劲儿,依旧不动如山,喘着粗气已经彻底放弃,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林曜自个收回了俯下的身子,胸膛挺拔直了,个子竟然显得莫名高了些,晃动的胳膊,一阵酸爽,甚至还有骨头的脆响回荡,

    “年轻人就该多运动,你这身子骨看来是久安逸惯了,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不是很舒服?”

    孙老郎中的话让林曜的脸色微红,刚刚却是时弓下身子太过舒适,所以一时间沉浸其中而无法自拔,以至于……嗯,是有些太久了。

    “世伯,那是一种敬意,油然而生的,时间越久,表达世侄对您的敬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啊!”

    “是么?”孙老郎中捏着胡子略显沾沾自喜的模样落入林曜的法眼,自然而然拼命的点头,脸上除了真诚没有痘痘。

    “想不到久病成医不光如此,还能透彻医者之心,世侄真乃是不凡,唉,与你相比,我家那孙儿可就差的太远,一天到晚除了读书写字之外,恐怕真是一无是处。”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林曜的眼睛贼亮贼亮,脑海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如何谦虚的话语。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对不对,太过于骄傲了。难道是别人家的孩子?不行不行,太显骨了。

    谦虚谦虚,你再哪儿啊,快出来吧!

    “世侄无需谦虚,事实胜于雄辩,几次相见,老夫这把年岁,难道还看不出?哼,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但是少年不出名,何时入凡尘?”

    “那个话不能这么说的,世伯。”

    林曜掰弯了手指连忙借坡下驴,一双辰目越看孙老郎中越是喜欢,多好的老头啊,虽然胡子乱糟糟的,但仁者无敌呐!按下想要再抱住旋转几圈的冲动,林曜露出一副唯唯诺诺惶恐不安的样子。

    孙老郎中不知道林曜脑海里的猫腻,自然也就不知道他那脆弱的老骨头刚刚逃过一劫,此时充满艳羡的瞧着林曜,那眼神里说不尽的打量。

    心中不踏实的林曜自然是亏心事做多了,但依旧伪装如一缕和煦的春风,连两边嘴角微笑上扬的弧度都如出一辙,露出闪闪发亮洁白如玉皓齿。

    “如今杭州城内,不,应该说是整个江南,至于江北老夫不甚了解,不过……”孙老郎中怪异的看了一眼林曜,也为再多说,继续道:“凡是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的,且又能对上下半句‘人间正道是沧桑’的,不说凡几,光是那些未读书的夫人,都以此为话题呢!

    而你这个道出话语的贝勒又闯出这般天塌的祸事,可谓地动山摇,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出名的法子简直天下一绝,人人如雷贯耳。”

    孙老郎中这些话也不知是贬还是褒,反正在林曜耳朵听后是心虚,乖乖的又递上一碗茶水,这杯茶他可是吹了好久,保证不会烫嘴的。

    依旧茶叶连同茶水一股脑的喝尽,孙老郎中眼神中愤愤不平起来,连同嘴沫子也跟着飞溅起来,林曜用袖子遮挡的意图都没有,不光如此,听地竟是津津有味,回味无穷之态。

    “瞧瞧同样的孩子,同样的年代,同样的都是学子,老夫那孙子又做了什么,苦读四书五经,寒窗闭月,一年到头未曾出过几次家门,说什么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恐怕就是换了皇……呸呸呸!”

    孙老郎中胆怯的瞅了一眼林曜身后的侍卫,赶紧收住了嘴巴,祸从口出还是挺可怕的,他又赶紧多唾了几口唾沫,用鞋拔子狠狠踩了几脚,然后这才又开始不吐不快。

    “恐怕就是和珅被皇上砍了头,举国欢庆之际老夫那孙子还茫茫然而不自知,也就等他榜上有名去白拜见各位大人之时才能知晓,原来和珅早就荒古数年了。”

    林曜忍着强烈的偷笑之意,实在是他太能想到那种荒诞的场景,脸颊之上的微笑蓦然间撑大了一些,露出更多的白牙。

    “说什么人有古稀之年,可真正活的潇洒的也不过寥寥数耳,人生苦短,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就如世侄你,不管后果如何,至少今世之人知晓的多,后世之人也就愈发想了解的更多,如此长河之中必有其名,说什么都是值当,同毫无名讳的我们相比。”

    孙老郎中哽咽,一双眸子通红,连同身子一个劲儿颤抖,林曜的笑容早已经敛去,他自顾自喝了一杯茶水,接着双手用力的搀扶住孙老郎中颤颤巍巍的身姿。

    “世伯,世侄非是沽名钓誉之辈,是!谁都喜欢出名,喜欢人众皆知好博人眼球,对我来说却是也曾渴望,但是……”

    林曜紧紧盯着孙老郎中浑浊的眼睛,或许上了年纪,漆黑的瞳目中多了几片乌云似的,除了朦胧外更多了几分死气沉沉一般,或许那就是沧桑吧。

    林曜这样想着,话却不停顿道:“我是贝勒,皇家的贝勒,自幼失去家父,由母亲代大的贝勒,我的母亲郭若罗氏从小一直叮嘱我,凡事要小心,能让则让,忍是最大的福气!

    对我那些堂哥表妹,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争执,若是喜欢拿去就好,若是不喜欢也无妨,我的母亲是郭若罗氏!”

    林曜说道这个名字时,脸上的笑容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连同一双眼睛都如桃花一般绽放,神韵中也透露出些许郭若罗氏的味道。

    神啊,或许儿随母亲是您对天下默默辛苦的母爱馈予最大的礼物吧!

    “所以!那些名声什么的都是浮云!”

    林曜笑得很是无邪,又歪着脑袋想了想,略带一些调皮孩子般的语气道:“当然了,若是能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我是不介意的!或者可以让天下人知晓我的母亲是何许人也!”

    “哈哈哈哈!”林曜畅快淋漓的张着大嘴巴发出一阵阵狂笑,他身后的虎尔哈不得不跟着傻笑,发出“嘿嘿嘿”的声音在这昏暗的牢房中,不乏是一首变异的交响曲。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啊!”孙老郎瞪着无辜的眼神,辩解半天毫无存在感,只有林曜的茶水不停的添满。

    “不成器的家伙!”孙老郎中不得不把怨气抱怨在自个孙子身上,咽下茶水又不由得幻想,倘若有一天自个儿孙儿出名了,那是不是……

    …………

    哎呦这不是孙老郎中么,我们大名鼎鼎的孙山大人家的亲爷爷么,恭喜恭喜,你们家孙山可算是有出息了。呸呸呸!瞧俺这张臭嘴,怎么就竟是说胡话呢,掌嘴掌嘴。哎呦孙老郎中诶,俺早就知道您那孙儿非……非什么之物的,早晚有一天会……飞……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您瞧瞧,这不是就当官了么?还是天下第一大清官,比那个抽大烟杆的纪晓岚还要清,全是您这个当爷爷从小教育的好啊!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看您是咱们十里八乡最伟大的爷爷。

    请让开一下,请让开一下!世伯,您看在孙山哥的份上快帮我把把脉,您一定要救救我这条小命,我还没有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我还不能死啊!那群太医一个个的好吃懒做,全是靠关系进去的,竟是没有一个人能治的好我的病,世伯,您医术高超,我知道您向来不屑与太医同流合污,这才未曾进入太医院,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

    …………

    “世伯?世伯?世伯!”

    “放心好了,老夫一定会治好你的!”

    “世……世伯?您醒醒啊!您没事吧?”

    孙老郎中涣散的瞳孔逐渐聚合起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林曜担忧的脸颊,连同毛孔的纹路都看得格外清晰,只是不一会儿眼睛又恢复到正常状态,看什么都略带眼花。擦去嘴角湿漉漉的口水,孙老郎中不得不认清现实,喃喃自语道。

    “原来是梦呐!”

    “世伯,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

    “您喝茶!”

    接过茶碗,孙老郎中颇有一番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迷离恍惚,连同喝茶都变得文雅起来,至少这一次茶叶还在茶杯里,而未进了肚子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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