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所生,九子九个样,谢英则大大不同了,除了拉妻拖孩在田间干农活,其他一概不管,回家则当大老爷什么也不做,不是靠在椅背打磕睡,就是和衣倦在床上睡觉,不仅进门就坐而等吃,水烧开也不会灌瓶,且饭要端到手上,洗澡水要端到面前,连鞋袜都要送到他手上,样样要老婆伺候。

    马惠兰一进门就不停地洗洗涮涮,又是煮饭,又是炒菜,一堆屎尿片永远等待着,这一堆衣裳还没洗呢,那一堆又积压在哪里,都讴出了馊味。冬棉夏单放哪个箱子?被里被面放哪个抽屉?棉絮有几条?今晚铺什么盖什么?明日穿什么衣裳?谢英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从小到大他就没去操持这些,家当统统捏在母亲手里,彻底被惯坏了。

    天一黑,肖琳一家人都躺在床上看电视了,马惠兰仍要煮猪食,洗衣服,焯豆角,切辣椒,抢晴天晒干,忙碌到半夜。人是肉长的,毕竟不是铁打的,怎么不晓得累?累也要挺着,没人替代,不扛能怎样?每天一睁眼,就有一大堆事在等待着,又是起五更累个贼死,又是挑灯夜战肿眼皮,活却总是干不完,忙碌得跟机器人没什么区别。

    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马惠兰便怨自己瞎了眼,谢英身体又瘦削又单薄,脸皮又黝黑又麻斑,瘌壳头发稀疏,老鼠眼一笑就看不见,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连聘礼都要借,一进门就让她卖苦力还欠债,享了么样福?受了何等禄?女人就是衣服,穿在富贵人身上,就体面光鲜,穿在穷苦人身上,材料再好也逃不掉污垢糟蹋。唉,自己生了崽,又能有么样不同?

    在谢家蒙羞受辱的感觉,又让她责怪老公没本事,觉得嫁给谢英为妻,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要内才没内才,要家财没家财,要怜惜没怜惜,只拿她当牛马驱赶,当生儿的工具使用,哪有实惠找?虽说长得一表人才,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仅供看,不能当衣穿,也不能当饭吃,技艺却能养家,一艺千家卖工,荒年不饿手艺人。正因为自己长得丑,媒人介绍个俊男,当初还沾沾自喜,认为捡了便宜,没想到是吃大亏。

    马惠兰心里气恼,便和谢英闹情绪,搞纠缠,夜里不让他沾身:少劳多得,不劳也得,为什么好处被她捞,而坏处让我受?为什么她可以不干农活,我就不可以?真搞不懂,我嫁给你,为什么活得这么辛苦?是我天生欠你的,还是我骨气全部用错了地方?

    谢英先是对她极尽抚慰之能事:人和人不一样嘛。做人莫想图自在,将高就低耐烦过,困苦人生休怨言,荣华富贵天注定,尊荣贫贱命安排。

    她说:一样的,都是人。

    谢英说:即使同年同月同日生,高官坐轿,庶民步行,人同命不同。

    她说:我做事样样无,她不做事般般有,肖琳凭么事搞特殊?我硬是没看出来,她哪里比我强!

    谢英说:你毛手毛脚,好说好动,在屋里见鸡踢鸡,见狗打狗,骂老的打小的,在外头和人争长论短,三天两头和人吵架,也就只会嘴伤人。

    她说:我过去不是这样的,只因为做了你的老婆,受尽你家母女娘崽一肚子的气,脾气变坏,都是被你们气出来的。

    谢英说:我也不想你吃亏,哪个也不愿意吃亏,但人活着怎能不吃亏,各人有各人的吃亏,吃亏就装在心里,说出去就得罪人。除非你有心计,叫亏待你的人,把吃进肚的再吐出来,还要让人连苦胆水都吐出来。

    她说:不卖油,光敲梆,胆小鬼喔,老娘惹不得,还护庇外人,不敢替老婆出头。

    谢英说:木鱼脑壳不转弯,你不懂这个理,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听我的话没错,乖乖的咯,别给我惹祸。

    她说:你娘的那双瞎眼,哪能看清人,麻雀飞来当凤凰。

    谢英说:我娘为了家庭,累多苦大献心血,操劳了几十年,为了大家都好,好事坏事都得装门面哩,可能疏忽了你。我娘脾气不好,你不要跟她犟。兄弟姐妹多,是个是非窝,我家人多嘴杂,乱七八糟的话,就不要记,要想着人多的好处呢。

    她说:我忠厚,那谁对我好了?

    谢英说:谁打你骂你了?因穷受歧,那是世风日下,笑贫不笑娼,物比人值钱么。可我问你,风霜雨雪就不落家里了?衣少莫怪天冷水结冰,鞋破莫怪路上石头多!

    她说:这穷,都怨你不会挣钱。

    谢英说:门外有个捞钱手,家里还须有个守钱匣,男人挣钱,女人管家,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来一世穷,还不是你好吃懒做,不会持家过日子!

    她说:你每月挣几千工资?青黄不接,借粮借米,人情来临,借钱送礼!我这样忙死累活,你倒说我好吃懒做,那我就跟对门学,也闲在家里好吃懒做!

    谢英说:你一天到黑给我个怪脸看,说一点弯儿都不拐的大实话,格外讨嫌,叫人厌恶!喝酒图醉,娶老婆图睡,你这是木刀子割肉,纯粹折磨人!有酒还嫌糟,有肉还嫌毛,也不看看你长的那丑相?

    她说:丑能避邪,避祸,怯灾。我长得丑,你娶我时,怎么不怕辱没了你?现如今,我又求你睡了吗?

    谢英说:天平不弯,地平不圆,水平不流,人高在心,但在现有条件下,人贫不语,你得装痴作傻,无钱话不真,你得学低学矮,缺钱是陷口,你就得托底就下,才能助夫成已。

    她说:十个癞壳九个毒,一个不毒是无赖,你这种人,我不惩罚你,转背就笑话我笨蛋。

    谢英说:你要听我的,就能跟我享福。先吃饱,后吃好,先活下去,再活得好,一锹不能挖口井,是不是?

    她说:无利不起早,屠夫夜念经,受过你的瞒骗,如今不信嘴甜人!

    谢英再是吓唬,后是动手打。他口笨,吵不过,提了拳头就打,想进行武力弹压:提哪个咬哪个,这不是只疯狗么?我说不过你,还打不过你么?

    马惠兰比他高出一个头,身板也宽出一半,谢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十大九不虚,身大力不亏,她高大粗壮,他精薄瘦削,三下五除二,就被她拦腰抱起扔出门外。

    谢英呼号:当初只想娶个高大老婆帮自己干活,怎么没想到打架会遭殃呢?

    致此一架后,马惠兰就不陪他干农活了,也像肖琳那样呆在家内做家务带孩子。不料,懒惰的说法,让她出了名,与懒名相辅的,是她的粗蛮,又得名,悍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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