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有点儿意外,“啊?你怎么忽然要回梨树沟去了?”

    云扶的家在梨树沟,她过年回家去看看,自然是天经地义。只是云扶却从她母亲和小弟遇难之后,再也没回过梨树沟……说到底,终究还是怕睹物思人、睹物伤情。

    这么多年都没回去了,今年是她从国外回来的第一个春节,她自己也是犹豫过,是否该回去。

    最后她还是决定,虽然不愿意面对当年的惨祸,但是她还是应该回去看看。终究那里才是真正的故乡,这几年在国外,没有一天不魂牵梦萦。便在美利坚的酒馆后院,她也还是移植了一棵西洋梨树过去。总是在每年梨花开遍的时候,坐在树下,看花瓣随风轻落,然后想起那个生她之地。

    ……多年之后,曾经再惨烈的记忆,也终究会逐渐被记忆里的美好所代替。就像花瓣随风飘落,花瓣明明那么小,连脚尖之地都盖不住;可是只要给它一些时日,那些小小的花瓣终究会覆盖满整片大地。

    又或者,她终究是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够重新直面童年里创伤的年纪,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承受力。

    那么便该为了母亲和小弟,再回那里去看看。睹物虽然伤情,却也还是能从那些旧物之上,朦朦胧胧之间恍若重能见到家人的旧影——那便也仿佛昔日重来,也仿佛是旧日留给今日的一份馈赠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月圆人圆。虽然妈、小弟、爸都相继不在了,可是只要她回去,梨树沟的山水、草木,便也一定会将他们的魂魄带到她面前来。

    是不是?

    云扶按住心事,不想在这大过年的说起这些——当年母亲和小弟是为大帅而死,如今她爸又是陪大帅一起赴死,她最最不愿当面提起的人,何尝不就是他啊。

    一想到这个,她对整个靳家的疏离感就又回来了。

    算了,不说了。

    云扶便白他一眼,“今年我头一年回来过年,我三十儿、初一、初二都在你们家过了。怎么着啊,我连过十五都不能回去看看了?”

    他呲牙笑,“当然行啊!老百姓的规矩,三十儿和初一在婆家过,怎么初二也得让人家回娘家不是?你连初二都没走,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呀?”

    云扶无奈地瞪他,“我是不是不应该再搭理你了?”

    他赶忙笑着讨饶,“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么?”

    他说着话,趁机走上来,伸手撩开她的发丝,“哪天走?我陪你去啊?”

    云扶摇摇头,“不用,我嫌你闹腾。我想自己一个人回去,耳根子也清静清静。”

    他终究是靳大帅的儿子,她还不能确认,妈和小弟是否愿意见他。终究他们从未欠过靳家什么,凭什么为靳家而死——更何况,是那样惨烈的死法儿。

    “再说你那体育学校也已经筹备这么长时间了,过完了年就总没理由继续筹备下去了。要不,人家还不得以为又要再筹备一年啊,那叫磨洋工,可不是你一个少壮的将领该干的事儿。赶紧开工吧,破五过完,各行各业都开市了,你也回去办事吧,别跟脚了。”

    她垂下头去,避开眼神,不想叫他看见。可是靳佩弦心下又何尝不明白?

    他便又只没心没肺地笑,“没事儿,就让我过完二月二再说呗?”

    云扶无奈地叹口气,“你可拉倒吧~~你好像还不是龙,就别等着龙抬头了。”

    他却也不生气,立即道,“我是锦鲤呀!”

    云扶只能无奈地摇头,“行,那我等着你跳龙门哈……不过可得小心,那龙门可高,不小心掉下来,龙没变成,却先回摔断了脖子去。”

    说到锦鲤,云扶更是不能不想到锦鲤跟东洋的渊源。他也是在东洋念过士官学校的,他本人与东洋恩怨皆有,命运线紧紧纠缠。

    这么想来,便也不想多说了,云扶转身就走。

    “那你准备哪天走?”他在后头问。

    云扶想想,“破五那天复兴东和温庐都是年后开市第一天。我去给他们狮子点了眼睛,给伙计们发了红包,大约中午前后就走了。我不回来了,直接从店里走,先跟你打个招呼。”

    “那哪天回来啊?”他又紧着问。

    云扶想想,“梨树沟偏僻,坐马车得走个三四天。这么算起来,我得初八左右才能回到梨树沟;等过完十五,又得正月十八左右才能到梅州。”

    他扬眉,“干嘛要走三四天?”

    她白他一眼,“梨树沟是山沟沟嘛,又不通火车。”要不从前能匪盗猖獗,叫大帅都带兵去围剿嘛~

    “不通火车,你坐汽车回去呀!”他一脸的无害。

    云扶又白他一眼,“你是不是傻呀,想帮我变成肉票?这汽车是稀罕物,一辆要几千上万的大洋,你让我坐这么辆招摇的东西回去,那不擎等着人家来劫道来呢?”

    这一路她只想安安静静回梨树沟去一回,去看看家宅的模样,到妈和小弟坟前去培一把土。并不想招摇,也更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身份去。

    她就想扮成普通的行路之人,一切全都最低调方且稳妥。

    靳佩弦垂首想了想,“你不坐汽车,我同意;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带小疯子一起回去。”

    云扶眯起眼来想了想,便也点了头。

    一来有封百里在身边,安全有所保障;二来多一个男子在身边,也方便她乔装成普通的小男孩儿,能帮他打个掩护去。

    破五说话就到了,云扶将温庐交给凯瑟琳,也难免不放心多嘱咐两句。

    毕竟温庐如今还多了纯耳和张小山两个,凯瑟琳除了要顾着那么大的生意,总还得抽些心思来看着他们俩。

    相对而言,云扶还不那么太担心纯耳,终究纯耳一家老小都在鹿吴山上呢;而荣行等人都是纯耳家的世仆,家小也一样在那边,谅他们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不敢做什么去。

    云扶是担心张小山。

    那孩子是生生将痛苦给忍下来了,不想叫人知道。可是一旦云扶不在,云扶担心这孩子会因为要眼睁睁看着纯耳他们在眼前进进出出的,这便按捺不住了。

    所以云扶原本是想将封百里留下来,不想带着封百里一起走的——她总觉着,封百里终究曾是张小山最为在意的长官,若有封百里在院墙外头镇着,张小山或许还能保持冷静。

    不过后来想想,还是决定带封百里一起去。一来靳佩弦的担心有道理,他不可能放她自己一个人走的,封百里又一直都是她的隐形贴身保镖,这也算封百里的职司;

    二来,因为张小山忽然决定要退伍了,且忽然就有了靳佩弦小舅子的身份,所以这孩子再遇见封百里,反倒有些莫名其妙地别别扭扭起来了。

    封百里竟然也是类似,每次见了张小山,都像两人是世仇、是前世的冤家的神情。明明看见了,却装没看见;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打个招呼的,结果却扭头就走……

    这倒叫云扶看着都跟着为难了。

    两人之前是这样的情形,那若即使是留下封百里,怕是到关键时刻也未必能震慑得住张小山,而且说不定反倒会将他们两个之间的那种别扭也给加了进去,倒给局面雪上添霜了。

    这般两相权衡之下,云扶最终还是决定带封百里一起走。

    终究也不是要走过千山万水去,就是梅州城与梨树沟的距离,前后加一起十天八天也就回来了。

    破五忙完了复兴东和温庐两边的开市大吉,云扶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

    她这个收拾,不是有多少东西要带,而是要乔装改扮。

    她先叫张小山到厨房里,弄一小酱油碟儿的锅底灰回来。

    张小山不愧是曾经行走江湖的小油条,一听就乐了,“姐,你放心,我给你弄的一定是最好的锅底灰。那得先用小竹片儿把锅底表层的灰给刮下去,那层不能用。因为最挨近火,且下头还沾了煤灰,那层灰粗糙割脸不说,还不容易挂住,出点汗儿啊就给冲掉了。”

    “得把表层的锅底灰给刮下去两三层去,露出最里头那层。那层因为隔着火,也挨不着煤灰,才最细粉儿,匀在脸上就跟颜粉似的,细腻贴合,不容易被冲掉,还不割脸~~”

    云扶“扑哧儿”就乐了,“行了,你个小油条,一听你就没少了往脸上抹灰是不?”

    虽然经历那场噩梦还没多久,可是张小山表现出了极强的自愈能力来,到如今已是能言笑自如,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去。

    “姐是为了装男人,我跟姐不一样,我自己就是大老爷们儿,自然不用妆扮。我啊,其实是为了扮惨的。有时候儿上街‘刷街’去,结果一天什么都没到手,那回去就得挨揍啊,这时候就得往脸上抹灰了,灰头土脸回去,跟师父们说,我这是连滚带爬地尽力了……”

    云扶轻叹口气,伸手揽了揽张小山肩膀,“都过去了,你以后再不用那样了。听我说,你可乖乖的啊,好好帮凯瑟琳看着生意,没事儿多跟老骆驼学学管库的本事,我将来还得指望你给我当大掌柜呢~~”

    张小山垂下头去,没因为大掌柜的前景而欢喜,反倒幽幽地道,“姐,让我陪你去呗?梨树沟那边地界不太平,我总不放心。”

    云扶便笑了,“傻小子,哪儿那么多不太平啊?”她自是要叫张小山放心,“从前梨树沟周边儿是都占山为王的,可是后来不是都叫大帅给剿灭了嘛。大帅统一江北,那些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早不敢在江北立足了。”

    张小山点头,“听说当年最狠的那,是跑到漠北去了。我们营长说……”张小山说到这儿一下愣住。

    他还是不自觉又提到他们营长了。

    云扶含笑鼓励,“说啊,怎么了?”

    张小山唇角动了动,只能继续说,“呃,是听说那家伙被大帅的军队一直给赶到荒漠去了。那荒漠可大了,寸草不生,三天三夜都走不出去。他们多说那家伙被赶紧去,肯定活不了了。”

    “大帅的军队就在荒漠边儿上驻扎了五天,等着那家伙再没动静了,必定是饿死冻死在里头,这才回兵的。”

    云扶点头,“嗯,所以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是?”

    张小山愣了愣,又缠磨,“姐,带我去吧……我好歹现在是你弟弟了,我也想去给老太太行个礼啊。”

    云扶点头,“我会带你去的。但是不是这回。”

    张小山面上有些黯然,“姐,为啥呀?”

    云扶无奈地笑,“因为你们少帅派你们营长陪我一起去……喏,如果你可以跟着,那你就跟着吧。”

    这个理由果然好使,张小山立马拨浪脑袋,“不,我不去了!姐,你快去快回!”

    云扶无奈地笑,“那你也快去快回,还不赶紧到厨房给我弄锅底灰去?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却这么半天还没动地方儿!”

    张小山尴尬地红了红脸,赶紧颠儿颠儿地下楼去了。

    云扶深吸口气,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如此扮成男孩儿回去,妈还能认得出来吧?

    过了晌午,云扶跟封百里悄然出了城。

    两人扮成兄弟两个,身上都穿油渍麻花的破棉袄,头上戴大补丁落小补丁的破毡帽。两人还都背着破褡裢,里头还放了些针头线脑儿、拨浪鼓、小纸人之类的。

    这么具有底层生活自然气息的衣裳,都是云扶从“福星居”那位孙师傅那弄来的。现在闻上去,全身乡下还一股子炸灌肠儿的味儿呢。

    云扶抿了抿肥大的棉裤腰,将脸上的锅底灰又往皮肤纹理里头摁了摁,务求看起来那灰都是融进皮肤里的感觉去。

    两人这么一路找到梅州城外最近的一间大车店,雇了一辆车。

    马车是“雇不起”啊,就跟人搭伙,一起租了一辆驴车。

    驴子的脚程有限,小驴车颠簸了三天,还没走出去多远。

    封百里都有些急了,那车老板儿一个劲儿解释,说因为过年,脚程好的牲口都早就雇出去了,就剩这样刚开始拉车不久的小毛驴,也实在是没办法,请他们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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