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扶跟封百里安排完,封百里旋即下山回去准备。

    那个骷髅头,封百里当日是在陪云扶回梨树沟拜祭云扶母亲和弟弟的时候儿,在坟前给化了,之后就埋在地下了。

    现在既然要用,封百里需要再回一趟梨树沟。

    ——此事唯有他与云扶两人单独知道,云扶又不便此时再回梨树沟一趟,所以只能由封百里单独秘密行事去。

    两人商量好,理由倒也是现成的现在云扶跟封百里的关系不是已经“不同从前”了嘛,封百里是应该挣扎在情感和理智之间的,所以他会有单独到云扶一家人坟前去看看的想法儿。

    事不宜迟,云扶也没用封百里送她。要不若是回到温庐,再撞见张小山去,倒不好玩儿了。、

    封百里此行意义重大,云扶便开玩笑,冲他扬手给了个飞吻去,以示鼓励。

    封百里也难得豪爽地笑出满面的灿烂。

    云扶自己往回走。

    这夜晚的长留山,满山的梅花儿,真是幽美。

    春风都被花香染醉,云扶情不自禁放慢脚步,深深吸入那花香。

    纵然名为梅州,这山上的梅花儿却也花期有限。等四月过完,梅花就也该落了。

    复兴东最早的生意就是做梅子,等梅花落了之后,复兴东一年的生意就又要开始忙碌了。

    从前复兴东的生意从来都不用云扶管,去年是她刚回来,也没心情。可是从今年开始,这对于她来说全然陌生的生意,她也得接过来了。

    不过好在有之前“澄顺洋行”那单“中美四时鲜果批发”的生意,虽说原本只是个幌子,不过倒也叫她对干鲜果品这条线有了些兴趣。

    她琢磨着,原本复兴东做的梅子酿酒都是东方的酿造方法,她完全可以借鉴在美利坚时候处理那些“浓缩葡萄汁”的做法,将梅子们按照西方的方法,做成梅子洋酒去。

    安排完了靳佩弦的“生意”,又想着自己的生意,云扶略有些走神。这便当一阵晚风掠过梅林去,摇落梅花落了她满头,她才冷不丁打了个冷战,回神望向梅林深处。

    “谁在那?”

    这山上的夜色太浓,她又只拿了个小小的手电筒,那光柱完全没办法穿透遥远的夜幕去,所以云扶压根儿就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梅树随着夜风摇曳。

    云扶手里已是攥住了小雪茄盒儿。

    她心里倒没有太过担心——因为这梅山上因为有温庐和纯耳他们那一家子住的鹿吴山小院,所以无论是靳佩弦还是郑雪怀,私下里都是有驻兵保护的。

    况且温庐里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如果没有合适的安保,那丢的也是整个获鹿省的脸。

    梅林深处再没有了动静,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了声音。

    云扶皱了皱眉,心说或许是山上的小动物?她倒是见过野兔、野鸡之类的。

    云扶又想了想,试探着轻声问,“脑袋后头长尾巴的猴子……是你么?”

    如果当真有人要在夜色里窥伺她,最有可能的也是靳佩弦。或许是他发觉了她没直接跟他谈主动请缨的事儿,而是叫小翠儿去的,所以他自己觉景儿了?

    ——可还是没有动静。

    云扶攥着雪茄盒走向那边去,用手电筒又四处照照查看了下,的确没有人。

    云扶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回温庐去了。

    她走了很久,梅林深处山石背后的落叶堆里,才缓缓站起一抹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在夜色里站了好一会子,两拳在身侧攥紧,不知在倔强或者执拗何事。

    良久,才有些僵直地离开了。

    燕都方面给郑雪怀的限时是一个月,再加上靳佩弦的主动请缨,郑雪怀的紧迫感就更重。

    这些日子,郑雪怀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扑在剿匪之事上,倒将旁的事都给放松了去。

    利用这样的空当,云扶得以从容不迫地将温庐里的白俄男子都组织起来,化整为零,利用复兴东进货、出货的机会,分成许多批,给一点一点地送出城去。

    他们需要在城外集结,才能不惹人注目。

    白音虽说已经死了,白音的手下自然有沃力恒他们控制着呢,可是既然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剿匪,单用那么一颗白骨骷髅头也不够。

    况且也是时候利用这次剿匪的机会,叫白俄部队以及靳佩弦体育学校的学生们搞一次实际演习——训练是训练,实战是实战,云扶就算自己没上过战场,却也知道训练跟实战永远是两回事。

    靳佩弦将体育学校的学生集合好了,出城之前那天,还特地搞了个誓师大会。

    煞有介事地~~

    选的地点就是在大帅府前的空场上,那里有点将台,有旗杆,当年大帅在世的时候,每次要从梅州开拔,都在这处点将台誓师。

    虽说云扶觉着靳佩弦是有些忒煞有介事了,可是当她绕了个远,从角门绕过去偷看的时候儿……看见那点将台上戎装笔挺、肩上金色绶带耀人眼目的靳佩弦时,看见他抽出腰间佩剑高高指向苍天的一刻,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有些酸了。

    她不敢多留,看看就走。

    回到复兴东,也正好接到燕都分号掌柜卢兴彤专门派伙计给带回来的账本。信封套里裹着靳云鹤的亲笔信“一切顺利。只待佩弦贤侄旗开得胜,燕都一切便可正式启动。”

    卢兴彤也写来亲笔信,说道,“总理府方面的反应比预期还要更快。靳云鹤从天津回京,赴总理府当日,没谈多久,就已经给小的来了知会——小的还以为总理府需要跟总统府方面交涉良久。”

    “按照府院之争的宿怨,总理府要想说服总统府,让燕军一系点头,恐怕至少都要数月之久。可是这一次,竟然仿佛并未受到阻碍。”

    云扶看到这儿,也不由得扬了扬眉。

    她也有些意外。

    她以为这早春时节播下的种子,能到秋分之后收获都算早的了。

    云扶继续往下看,卢兴彤也猜测道“小的想,或许是靳大帅当日主动退出燕都之举,给足了燕军颜面。燕军上下对此心照不宣,这便投桃报李了吧。”

    云扶歪头想想,卢兴彤的猜测有理。

    只是……不期然,靳佩弦带来的那些栗子又浮上心头。

    云扶咬着白玉烟嘴儿想了想,决定等靳佩弦回来,得逮着个机会,将这事儿好好拷问他一番去。

    ——只是越来越觉得,那家伙越发已经不是她曾经以为的模样。他隐藏起来的东西太多,有些非但是她不知道的,甚至都是想象不到的。

    他的纨绔,他的吊儿郎当,反倒成了他最好的伪装。

    云扶想到这儿不由得眯了眯眼。

    那这小子到底哪个样儿才是他的真实模样?究竟是她从小就认为的那个猴儿成精似的他,还是如今那个深不可测的他?

    又或者说,会不会她这些年自以为认识的他,根本只是他的一张假脸——那她岂不是等于从来就没有认识他?

    那她……还要继续为他筹划么?为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云扶莫名掉入这思维的怪圈里去,寻不到出口,心下莫名地烦了起来。

    靳佩弦带队出城剿匪的日子里,云扶开始格外留意纯耳。

    随着靳佩弦的离开,梅山五座山上的梅花儿们,也渐次地都落了。

    站在长留山上,隔着山谷,远远就又能看见鹿吴山了。

    云扶拿了个单筒的西洋望远镜,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就能看见纯耳一家子在鹿吴山上的那座小院了。

    云扶对纯耳的关注,以及时常给纯耳放假的行为,就连张小山都有些不满了。

    云扶知道张小山心下那个坎儿还没过去,她自是理解。她便只逗着张小山,“他不来,你也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张小山嘟囔着嘴道,“可是他不来的话,他那摊生意我就得扛着!总不能指望凯瑟琳去做那些古董、字画的生意吧?”

    云扶便笑,“瞧你,我白带你去一趟津门了。你忘了人家那劝业场,以及那街上那么多老字号里头是怎么经营的?你得学,更得有机会施展,既然纯耳不在,你正好可以多多尝试。”

    张小山垂下头去,盯着地面,“……姐,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云扶想了想,走上前拍了张小山肩膀一下,“我就你们营长受伤的事儿瞒着你了,那个是我刻意不想叫你知道的。至于别的事,我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云扶又掂对了下,“我知道除了你们营长之外,你还对纯耳的事儿十分介怀。我呢,现在是在观察他,可这事儿不告诉你,也不是要瞒着你,因为是真的与你没什么瓜葛。”

    张小山叹口气,“好吧。姐……我就想着,我现在是你弟弟了。姐把我当亲弟弟看,我也将姐当做我最亲最亲的人。从前姐还是少夫人的时候,我知道少夫人的事我不能问;可是姐现在是姐了,所以我就纵想知道姐是不是有什么事。”

    “如果有事,我希望能替姐分担。我不希望姐自己一个人扛……我想真真正正当姐的弟弟。”

    云扶鼻尖儿一酸,赶紧伸臂抱住了张小山。

    “好弟弟,姐都知道了。姐以后会挑着合适的事儿交给你去,让你帮姐分担,啊!”

    张小山这才乐了,向云扶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云扶便也笑着伸手与他击掌,“好……决不食言!”

    其实云扶观察纯耳,不是为了看纯耳本身,云扶为的是自己心里的一段心事。

    那位“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若月姑娘啊,她还一直没机会见呢。

    她想见若月,可是她又不能明白说出来;而若月又不是潘佩瑶,若月也不能随便进大帅府……

    云扶要是想见这个若月,还当真得颇费一番思量。

    至少眼巴前儿,纯耳是个媒介。云扶想着,要是这若月又到纯耳住处去拜访呢,那她就可以寻个机会过去,这不就撞见了么。

    相请不如偶遇,那才说得过去嘛。

    可是这若月啊,就像跟她当真不对盘,或者又是人如其名——跟个月亮似的,当她这个太阳回来之后,那月亮就怎么都不肯露头儿了。

    云扶破费思量,总想趁着靳佩弦不在的时候,将这个事儿给办了。

    既然若月不肯主动出现,那她就不等了。她自己找去。

    想要找到若月,就得到东洋街那边去。可是那边的地段,就连当年云扶她爸商稀元都不肯轻易涉足——只因为东洋街那边几乎是东洋人自己的国中国,虽然不是租界,可是却胜似租界。

    一切的店铺、街道都是东洋人式样之外,就连治安都是东洋人自己的警察。一遇见不顺眼的中国人,就是各种狠辣的手段。

    当年东洋人是借着修铁路的名义,跟前清签订了条约,这才耀武扬威地开辟了东洋街的。大帅靳千秋早就想给铲除了,可是因为靳千秋自己也曾经是前清官员的出身,那条约在共和之后又经过了燕都国府的承认,所以靳千秋都一时拿他们没办法。

    云扶照着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说,“若月小姐,你啊,面子好大。那个地方我从不去,可今日为了你,我去了。”

    云扶终究不能只身过去,一切都不熟,这便没的挑,还是只能叫上张小山。

    张小山曾经是小毛贼的出身,对梅州每一条胡同都熟不说,当初打群架的时候,张小山更是亲自到过现场。

    张小山一听云扶要去东洋街,当时都惊呆了,“姐你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姐我跟你说,那班东洋警察蛮横不讲理,有时候就是看你走道不顺眼,都上来就用警棍打!”

    云扶垂下头去,“我知道。只是,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张小山没说话,就盯着云扶,分明是等着答案呢。

    云扶咳嗽了声,“……我有病,得去看病。”

    云扶抬眸看一眼张小山,“听说他们那边的东洋医院挺有名的,我得去一趟。”

    张小山直挑眉,“姐你有什么病,非得去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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