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泽知道最后的百尺距离,自己已经无力越过。

    心中哀叹。

    支撑他继续刺出短剑的,只是心中的执念,他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死于这场战斗,至少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当年仲尼弟子也是这样战于乱军之中,最后被人剁成肉酱,他觉得自己也会这样的下场。

    身上被刺中了几次?

    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觉得跟随自己十几年的短剑越来越沉重。

    天色明明还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黑。

    当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后,公孙泽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听懂,但因为眼前发黑的缘故,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罢斗?这是何意?”

    这个平日里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却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眼前越来越黑,公孙泽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箕坐于地,朦胧中看到那些原本杀的红眼的双方都停了下来,一群衣着奇怪的人冲过来强行将两群人分开。

    即便意识有些模糊,公孙泽还是认出来带头的那个人,正是当年与自己三博而胜的适,正在说些什么。

    “对……适应该知道,罢斗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啊。”

    想到这,公孙泽想要呼喊一声,自己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来。

    两条腿从不远处跑过来,公孙泽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适,却奋力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臂,拦住了这个人。

    “罢斗是什么意思?”

    公孙泽用力呼吸着,问出了这句话。

    适蹲下来,看着箕坐于地的公孙泽,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摇摇头,示意已经不行了。

    看着这个三四年前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人,适叹了口气。

    春秋有君子,战国有游士。

    春秋已从三家分晋那一刻结束,君子的时代过去了。

    适想,这样的君子,死在此时此刻,或是最好的。

    于是他不悲伤,凑近了公孙泽,很郑重地说道:“宋公与六卿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应百姓与墨者之请,罢斗罢兵。”

    公孙泽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着适的手臂道:“适,既是罢斗,我之前的厮杀又为了什么?”

    公孙泽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义是什么。

    打起来了,叛乱了,然后罢斗了……那自己死与不死,有区别吗?

    适拉着公孙泽的手臂,缓缓说道:“厮杀是为了不厮杀。宋公无碍。若你不厮杀,赐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孙泽听到这话,浑身变得轻松起来,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公孙泽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道:“墨者的道义,会在商丘传遍是吗?可你们薄葬啊……我要死了,请以‘士丧礼’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们的规矩。你只需帮我转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见君上,请言我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没有等待适的回答,就听到身后一人嘤嘤而泣,公孙泽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随自己的那个侍从。

    那个曾经为了与适相较教习射艺射礼的侍从。

    公孙泽想到了颜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的话。

    于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块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可以嘱托的。

    但是,几年前和适的赌约却还没结束。

    当年约定好十年后的射礼射艺比试,他不想认输,即便那三局他已经输了,可他依旧不愿意为了赌而赌,所以他不想论所有的输赢,只想要将这场诺言践行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能嘱咐那么多了,所以他只说了两句话。

    “师死,弟子居丧三年。十年之约,请延后三年。”

    “他学儒,请你三年后替他寻一善射之儒为师。不要让他学墨。”

    说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适的手,就此闭眼。

    适知道公孙泽死了,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冲着公孙泽点点头,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却活于战国。”

    …………

    不久后,宫室之前。

    沛县义师与民众持戈矛而立,将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开百尺距离。

    为首的几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这些人外,两边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宋公被甲士护卫着,痛恨于那些叛乱的贵族。

    六卿等贵族,则痛恨着出现之后将他们的计划破灭的墨者与民众。

    民众们则盯着宋公,只待宋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立刻反戈一击。

    公造冶持剑,站在前面,适紧跟其后,冲着在场众人说道:“今日罢兵罢斗,是墨者做保,应民众之请,为商丘之利。谁还有什么反对的话吗?”

    众人听着远处城墙传来的阵阵楚人攻城的声音,看着这些丝毫没有回头张望城墙的墨者,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终究没有任何反对的话。

    适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说道:“今日之事,墨家众人共商大义,同于巨子,巨子遣墨家书秘吏拟定抄录,为此罢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还请诸位静听。”

    “其一,今日之事,各为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均无罪。十年之内,众卿、大夫之封地、官职保持不变,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约之内。”

    “其二,十年之内,国君与卿、大夫不得相斗。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罚。”

    “其三,此次内乱战死之人的抚恤与葬礼,由君上与参与之六卿大夫同出。”

    适念完后,众人均是松了口气,以为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条件。

    极为简短,也只有短短三条,听起来只是一个盟誓的内容,是为了双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现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些贵族。

    至于说保持十年之内封地俸禄与官职不变,他纵然有心,那也无力。顺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于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来自己十年之内恐怕还没资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与封邑占据优势,十年积累,纵然不会让自己的优势变大,那也不会减弱。

    况且,自己的目标从不是现在叛乱,而是按照皇父钺翎所想,利用三晋援兵,问宋公请求政事的惩罚权。

    至于其余六卿,也明白这种机会失不再来,现在已经失败,那么不被处置就是最好的结果。

    墨者提议罢兵,那么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这条件看起来是有利的。

    至于最后出钱安葬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场贵族均不曾想,怎么可能会有对三方都有利的条件?

    适见众人并无异议,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诸君何意?”

    众人点头之后,适又掏出一张纸,只是这张纸却比刚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适念道:“既说到,这次罢兵是为了商丘百姓,而国人有干政之权,也有获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罢兵,并无他意。”

    “可民意不可违,昔年夏桀与日同丧、卫侯出国、莒子被逐,均是违背了民意。”

    “现,商丘之民众,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却还不知道具体如何,请听。”

    民众多不识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东西只是墨家的宣传与引导。

    在场众人听了适这样一说,这才明白过来,只怕今天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适清了清嗓子,念道:“经商丘民众共商,委托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开战,商丘民众拒绝服对外征伐之不义之战,但对守卫之战必尽全力。”

    “其二,乡校,乡射,墨者祭堂,议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闭禁毁。”

    “其三,商丘之公田军赋,摊入私亩,固定税额,君主不得随意加税。”

    “其四,凡国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询政院,分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选四人。君上可自选六人,非士与大夫不得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万户,以邻里划分,选乡间有望者六十人。”

    “凡开战、加税、征伐、劳役、制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询政院共商。”

    “具体细则,与战后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与庶人院相合同义,方能执行允许。”

    “其五,非有紧急事,每年春祭之时举行一次。庶人院之选,三年一次,期间俸禄与上士同。”

    ……随着适一条条念下去,宋公子田的脸色并没有难看,在场贵族也没有目瞪口呆,都城国人有参政权,这是春秋时代就有的传统,小司寇的职责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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