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轻王不知道车上的人是越王,只是猜测这车上是个越国的贵族,大人物。

    他见过大人物,比如楚王。

    所以心中既没有要俘获一名大贵族的兴奋,也没有出于血统身份数百年积累下的对贵族的恐慌。

    他只是在尽一名义师墨者的责任。

    长矛撑在地上,斜斜地刺向奔驰的骏马,驷马的冲击力极大,矛杆应声而断。

    留着血恐慌的骏马朝着庶轻王狠狠地撞了过去,仿佛是沛县铁匠的大锤砸向了胸口,巨力之下向后猛倒,眼前一黑,脑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胸口剧痛,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有刀子割在肺里。

    “肋骨好像断了。”

    他呼出一口气,咬着牙又吸了一口,胸腔的起伏带来的是无尽的痛楚,耳边传来一阵阵厮杀声,庶轻王用力歪了一下头,看到了一个背影。

    他的眼前有些黑,但能看到那个背影手中的铜剑极长。

    铜剑不能做的很长,会断,所以剑越长,身份越高。

    庶轻王见过楚王的佩剑,也熟悉墨者的佩剑,知道这样的长剑不是义师的标配,明白那是敌人。

    这个敌人的剑术极高,脚下已经躺倒了三个人,庶轻王从衣服上判断那是自己的伙伴。

    于是他用尽全力站起来,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胸口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可他还是强忍着痛,抽出了自己的短剑,在前面那个人奋力隔开一人的长矛时,庶轻王把所有的力气用在了腿上。

    猛力向前一蹬,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起下一步。

    最后的一步,他扑倒了那个持长剑的人背后,身体相碰,胸前断裂的肋骨再一次让他的牙紧咬在一起。

    左手勒住了那个持长剑之人的脖子,右手的短剑抵在了脖颈之前,想要用沛县的土语冲着旁边还在厮杀的敌人喊一声“谁动我就弄死他”,可这一句也没有喊出,就觉得胸前剧痛,似要晕厥。

    晕厥之前,他隐约听到后面传来了马蹄声,仍旧在想……是战车?还是义师的骑兵?

    …………

    战场上,一个压缩之后的口袋已经完成,剩余的越人突围不出,被挤压在越发狭小的空间内。

    等到大炮开始朝着密集的越人轰击后,越人连逃走的欲望都丧失了,很多人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傻傻地站在那里,扔掉了武器。

    大局已定。

    适骑在马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从三个月前开始诱骗越王逼他野战,再到战场上阵型对抗,诱骗越人在靠近潡水一侧展开,再到最后的包围成功,适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猛跳过多少次。

    四万多越人已经全数溃败,除了最开始被第七旅驱逐出战场的那些,以及最后跟随越王逃窜的那一些,剩余的全都被围困在义师的包围中。

    一场利用机动优势的围歼战,适犯了很多错,但最终凭借义师远胜于越人农兵的素质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笨且呆,错过的很多战场的时机,甚至于右翼差点崩溃,因为越人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计划来,可最后胜利的还是义师。

    身边的传令兵看着已经大获全胜的战场,感慨万千地说道:“适,一场大胜。”

    适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是啊,一场大胜。”

    想了想,又道:“平庸之将,善战之兵。这是军制的胜利,决胜在战场之外。”

    那传令兵想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战胜于朝廷?”

    适点点头,点头道:“算是吧。嗯……就是。”

    正要解释一番,几名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传令兵皱眉道:“这样跑,马要受不了的……”

    嘀咕几声,那几名完全不惜马匹的骑兵冲到了适的身前,喘息了几声,为首的那人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庶……庶轻王……又俘获了一个王!”

    适反应了一刻,忍不住大笑道:“自此之后,庶民亦可轻王侯!”

    …………

    夜里,城寨内。

    油灯点起,时不时传来伤兵被烈酒清洗伤口的惨叫声,忙碌的、穿着巫祝服饰的女人跑来跑去,那些刚刚在战场上厮杀过的精壮汉子却不敢挡住这些女人的路,她们都是医者。

    大战已经结束,以义师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越人被杀八千,两万八千人投降被俘,剩余的逃走了一些,还有一些跳河被淹死或者靠着在高超的游水技术逃到了潡水对岸。

    义师阵亡两千余,右翼的四个旅阵亡人数最多,但除了三个连队因为擅自冲锋等问题被全灭之外,剩余的建制全在,而且已经见过了血,假以时日恢复过来,便是一支强军。

    战场的事,自有专门的人清点。

    适、公造冶等人,正在一间屋内,几名传令兵就在外面等待。

    适借着油灯,正在起草一份建议,这份建议是以这场大胜的结果为基础的。

    越人君子军覆灭,越王被俘,大量的贵族被抓或是阵亡,这简直是超乎了之前最好的估计。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而战果决定了今后的走向。

    纸上,适用一支削出了尖头的鹅毛蘸签奋笔疾书。

    前面的内容,是这一仗的结果,以及一些军事层面上的建议:比如增加骑兵的比例,按照右翼那几旅的样式将步卒改制等等。

    军事层面之后,则是最大限度地借助这次战果的后续准备。

    “此一战,越王被俘,越人多有弑君的传统,我们也曾知晓越人那边的一些情况。”

    “故而,我认为,越王翳被俘,越国必然内乱,这对我们而言是个极佳的机会。”

    “当然,这个机会不是占据琅琊。一则我们缺乏足够的墨者,用以实行在沛地这样的政治,而且越人不服必然叛乱。二则会让天下诸侯震动侧目,太过招摇。”

    “越国失败,齐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不能够赶走越人,却让齐田染指泗上。”

    “但如果放任越国内乱,又值此大败,齐国田氏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需要一个……放弃泗上的越国,但暂时不能够承受一个全面南逃放弃琅琊的越国。”

    “越国战败,齐国的局面也向南打开,这必然是三晋所不愿看到的。”

    “晋楚相争,我始终认为晋国会获胜,因为战胜于朝廷,魏已变法,楚封君太重,必不能胜。”

    “所以,如今越王被俘,需要立刻利用我们在巨城大邑的据点,将潡水一战的消息传递出去。”

    “三晋希望有一个能够在南面压制齐国的越国。”

    “齐国田氏需要一场胜利获得威望。”

    “越王面临着国内政变,他这个越王的位置岌岌可危。”

    “越王的兄弟儿子,可能也需要更多的外部支持,甚至可能与齐国媾和或者放弃琅琊。”

    “楚国……十年之内恐不能再入中原,遑论泗上。”

    “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时间消化掉泗水七国。”

    “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继续喊‘弭兵’的口号,占据天下大义之高。”

    “现在各国尚未知晓消息,我们应该迅速派人出面与各国磋商,面见各国君王。”

    “争取达成一场会盟,由魏人出面,他们乐见于一个继续在琅琊的越国,所以我们要以弭兵为名,争取这场会盟。”

    “其一,魏、韩、墨家、齐、越,会盟。越国归还建阳、巨陵两城,归还被俘获的齐人奴隶,将此功劳让于田氏,我们是调停者。田氏现在需要的是名声,此时尚不是越人的土地。”

    “其二,魏、韩、墨家、齐、越,会盟。齐越弭兵,墨者做中间调停者,在齐越边境帮助修建堡垒。由魏、韩出面给田氏施压,保证越国的都城尚在琅琊。”

    “其三,我们等待越国政变后,魏、韩、墨家支持越王翳复位,我们可以释放被我们俘获的越人士卒。由魏、韩出面做保,让越王翳承认放弃泗上。”

    “其四,四国与我们会盟,承认滕、郯、缯、祝其、钟吾、向等九国复国,但由墨家帮助行政。”

    “其五,其复国九国,与邹、邳、费、倪、薛等六国,共十五国,以成泗水非攻同盟。并且获得魏、韩、齐、越的承认,非攻非战。”

    “其六,趁此机会,动用我们的一些秘密墨者,借此大胜,前往赵地,最好是赵地本地的墨者。魏楚相争,数年之内必见分晓,宋国询政院已近十年,乱局将现;郑国分裂已成定局,魏韩战胜楚国,郑国必是下个目标。然而一旦郑地事完成,魏楚争雄魏国获胜,那么魏国可能会把目标盯住泗上诸国。”

    “赵侯新薨,其弟即位,必亲魏以固其位。赵籍有子,可遣秘密墨者入赵,接触赵籍之子,力争在我们消化了泗水十五国非攻同盟后,有时间解决宋地之事时,魏国的目光放在赵国继承权问题上。”

    “其七,表面上疏远楚国,但同时将潡水之战的消息尽快送往楚国,若楚国战败于大梁,必来相求,与当年我们求请楚人弭兵的局面大为不同,主动权在我等。”

    “以上七点,需快,且要尽快。”

    “晋楚相争,局面未定,魏人此时不会直接干涉泗上,若在魏楚之争出现结果魏人获胜,魏人必然比此时强硬,会盟不会取得最好的结果。”

    “魏人需要一个越国牵制齐国,帮助越王翳归政、对齐施压促使齐越弭兵,让越国归还建阳、巨陵两城,这是我们给魏人的条件,所获得的回报就是让他们出面承认他们暂时无力经营的泗上‘非攻’。”

    “齐国现在还在观望结果,不会知道的这么快,我们必须要在齐人反应过来,大规模动员出兵之前,达成此次会盟,借魏韩以制齐,同时又归还越人占据的齐城让田氏感恩。”

    他写完最后一笔,起身问身边的公造冶、孟胜等人道:“你们还有什么意见?若没有,就署名吧,今夜就要送回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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