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将至,天无异象。

    最能代表灾祸的异象,此时大约是彗星,墨子去世之前、田氏政变的那一年,最容易被人类发现的那颗周期性的彗星出现过。

    那颗彗星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各国的典籍尚且齐全,各国的史书尚且没有被焚烧,于是墨家在那一年告诉天下:那颗彗星,正是鲁文公十四年所载的那颗”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的彗星;也同样是七十多年前秦厉共公十年所出现的那一颗。

    并且告诉天下,这不是什么灾祸的象征,只是一颗围绕太阳转动的星星。所谓“彗本无光、反日而为光”,和月亮一样都只是反射太阳的光芒。

    并且预言在七十四五六年之后,这颗彗星会再一次出现。

    这些学说伴随着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展,很快在市井间流传开,幸于此时并未被焚毁的各国史料,使得这种从过去推断的猜测很快成为了人们所相信的学说。

    诸夏九州巨城大邑,人们对于星空的认识,逐渐从感到自己渺小无力而涌出的不知名的恐慌,变为了一种想要探究其中“天志之理”的“妄想”。

    如今那颗周期为七十六年的彗星自然不会在短短十几年后再次出现,这些年也算是风调雨顺。

    时代之下,普通人对于大乱将至并没有那么敏感的嗅觉,在大乱来临之前,人们从不会相信大乱即将到来。

    况且,就算大乱降临,人们还是要吃饭、喝水、婚配、繁衍,在苦难中挣扎着完成作为人动物性的最基本的意义。

    遥远的北方高柳,虽然因为胡非子、孟胜和一大群墨者的抵达导致了诸多的猜测,可是当庶俘芈的婚礼举行的时候,城中的很多人还是带着一种欢喜的情感去看这一场热闹的。

    大乱将至的传言已有,可终究还没有乱起来不是?总不能学故事里忧天的杞人。

    本身这就是一场象征性意义的样板婚礼,为了在将来最大程度上做到“节用”的同时,又尽可能促使一种表面的平等——旧婚礼最表面平等的一点就是婚礼禁乐,哪怕是天子诸侯也得和庶民一样不能奏乐。前者不为,后者不能。

    那些组织起来的官方的迎娶的马车,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得婚礼在迎娶过程中不会出现太大的因为财富导致的对比。

    终究墨家走的路,注定了今后贫富差距会加剧,更注定了可能会有许多人怀念分封建制之下的田园美好。

    关于双方的结合更是有着不同的意味。

    一个是墨家军中的男子。

    一个是新兴的工商业者家的女儿。

    前者代表着理论、道义和武力。后者代表着金钱和新兴的一种生产关系的新阶级。用孟胜的话说,这算是天作之合。

    高柳城内的军营家属区到城中的道路上,前几日下的积雪早已经被”门前雪”法令管辖之下的高柳民众清扫的干干净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一大群小孩子冲进硝烟中,寻找着因为爆炸的冲击而断掉了引线的爆竹,然后堵住了要去接亲的庶俘芈的马车,问他要糖吃。

    炒熟的瓜子、花生被抛下来,孩子们捡起来觉得满意了,这才让开路。

    庶俘芈依照着以往的风俗,穿着一身纯黑色的新衣服,坐在马车上,前面是婚庆公司的御手:依着习俗,只有接上了新娘子后,新郎需要亲自驾车在新娘子家周围转上三圈,然后才可以交给御手。

    只是寻常人家并没有马车,术业专攻,今后这一切都由专门的婚庆官媒来完成。

    附近都是一些军中的家属,庶俘芈便哼唱着这时候结婚要唱的歌,既算作喜庆,也算是邀请。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

    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

    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

    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通篇最关键的一句,可能流传了几百年,甚至可能会在诸夏继续流传几千年。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换一句市井间的言语,那就是:酒不好、菜不好,但是大家要吃喝喝好。

    庶俘芈并不知道这句酒菜不好、但要吃好喝好的话,将会继续流传几千年,并且从婚礼的宴会一直走到了平日的小聚。

    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妇人或是中年男子冲着庶俘芈吹着口哨,喊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真的是不饥渴吗?”

    几声口哨和戏谑下去,庶俘芈脸稍微有些红,知道婚礼上可能还要面对更为露骨的话。

    跟着一起去接亲的几个人笑骂着团着雪球,砸着问庶俘芈是不是真的匪饥匪渴的人,笑声一片。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提着两个灯笼,这是旧习,又不是旧习。

    旧习要用烛,另外还要两个人给挡风。

    然而旧习产生的时候,并没有纸,不能够做灯笼,所以遵循着物质基础的改变带来习俗改变的道义,墨家换成了纸灯笼。

    天色已经不早,但却正好,婚礼婚礼,黄昏时候的礼仪,没有白天结婚的,都是在傍晚。

    军营区在城邑的西北边,本是迷信,西北主征伐,但有些东西时间一久便是习惯。

    杏儿的家在街市区,高柳最为繁华的地方,工商近市,时间一久,也就成为了工商业的聚集区,毕竟高柳现在并没有太多的大型水力作坊,毛纺织业还是以家庭手工业作坊工厂为主。

    如今她家的门前也聚集了一堆的人,那些在她家作为雇工纺织的女人早就盼着这场婚礼了,今日不用上工,而且还有一些不多的各色食物。

    大门紧闭,按照以往防止“抢亲”的习俗,家里亲属的男丁都站在门外等着。

    这种习俗一则是上古时候抢亲习惯留下的残余,另一种也算是警告男方自己家里也有能挥拳头的,算是一种变向的警告。

    杏儿在屋子里,烤着火,穿着一身新衣,几个一起上过女子学堂的女伴作为伴娘,唱着歌来打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这是原本贵族女子出嫁时候,那些陪伴出嫁的滕妾姊妹们唱的歌,很是欢快。

    平常家庭并没有厅堂和屏风,自然也就没有俟我于著乎而。

    杏儿好久没有见到庶俘芈了,此时听到女伴儿一唱,心头自然浮现出恋人的样子,可随即心里又有些感伤。

    冬天快要过去了,自己也要离开家里去泗上了,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活,未至的恐慌。

    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没有太多要准备的,嫁妆也已经备足,婚前的一些教育也在官媒的婚前学堂里完成,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

    看上去一切平静,父母都带着笑容,看上去一切都好。

    可当外面响起鞭炮声的时候,这种平静的笑容终于被打破。

    母亲挽着杏儿的手,本来想要笑着说一句:“怪冷的,别折腾他了,这就走吧。”

    可话还没说出口,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只是握着女儿的手。

    杏儿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个陪伴的女伴儿急忙又劝了几句,这才止住。

    一路相送,迎娶出门,上了车,绕着她家转了三圈,杏儿想说新规矩下,不用三个月,只要三天就可以回来看看的,可想了半天,觉得父母肯定也知道,三天后回来,终究要走,于是不再说话。

    车内不冷,有个小小的火炉,庶俘芈和她平日相见总有许多的话,可真到结婚的这一天,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等再一次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时,不知过了多久,庶俘芈挽着她的手下了车、

    屋子里的人早已经在那里等待,这里是军营区的一个大厅,里面坐了将近二百多号人,各种食物都已经摆放好了。

    刚进了屋子,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一头烤熟的羊,迎娶妻子到自己家的第一件事,是共牢而食。

    未必是羊,未必是牛,未必是整羊,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意义。

    两个人一起夹起一块,吃下去后,便有小孩子捧来了两个剖开的苦瓜,有些地方也用葫芦。

    里面装着淡淡的酒水,夫妻两人互相举着剖开的苦瓜瓢,共饮了交杯酒,然后将那个剖开的苦瓜放下,合二为一,拴上一截红绳。

    酒水甜、苦瓜苦,象征着日后的生活有苦有甜。

    有所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大的葫芦和苦瓜也是用来渡水的工具,交杯酒还有夫妻两人同舟共济之意。

    庶俘芈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墨家又没有什么三月庙见方为人妇的习俗,婚礼到了这一步也就算是到了一半。

    许多人冲着庶俘芈打趣道:“娶了新妇,说点什么啊。”

    有人也喊道:“庶连长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连代表都说你来做连代表也不差,说说是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妇的。”

    若是平时,庶俘芈虽不敢说口若悬河,可作为军中的连级干部,又是在泗上那种街头演讲整日都有的地方长大了,莫说面对着二百多熟悉的人,就是再多,他也能讲。

    可今日,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酒菜不好,但也要吃好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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