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枫此刻?静立旁侧,将萧澈与鬼先生安顿之后,他便趁着夜色回到钟府。

    子时已过,钟潜必已睡下。若枫端跪在门外,一动不动。

    若枫生平第一次擅作主张,竟是生死大事。他知道他的命不属于自己一人,可如今只能还给颜琤。

    若枫三拜一叩道:“义父,孩儿日后便不能给您老尽孝了。若义父知晓王爷此时有多危险,您也定会答应若枫所求。

    王爷与萧将军情投意合,萧将军若故,王爷必不会独活。如今,除了若枫别无他人。

    若枫心中并无后悔,可唯独对义父总觉亏欠良多。义父,若有来生,若枫愿当义父亲子,再为您寸草春晖,还报大恩。”

    言毕,恭敬再叩三首,便起身离开了。

    夜深人静,大街之上,只有一人,脚步从容,慷慨就义。

    第二日早朝,皇上还未走至龙椅,便将手中话本,抄写歌谣的纸张向殿下扔去。如此愤怒,并未发现萧澈今日未来早朝。

    皇上大动肝火怒道:“这就是朕满心贤德换来的,众卿也拾起来看看。如今朕残暴不仁之名已然深入人心,那朕还留着那杀害太子的凶徒做甚?来人呐,传朕旨意,宣王颜琤,身为皇室之人,不念骨血亲情,罔顾礼法人伦,不配……”

    “陛下!陛下息怒啊!”周良知道皇上此次震怒非同小可,可却依旧不能坐视不理:“陛下,百姓无知,三人成虎,若陛下真处死宣王,那岂不正坐实了传言?就算为陛下千秋圣命考虑,也万万不可鲁莽。”

    “周卿,你敢打断朕颁布圣旨,你这般不顾生死为其求情,莫不是想与其同罪?”皇上面色阴鸷,再无半分平日慈和。

    周良跪倒在地道:“陛下,老臣服侍两代君王,自认句句良言,一颗忠心,天地可鉴。老臣今日哪怕血溅大殿,也要拦着陛下莫做这昏庸之事。”

    皇上怒砸御案道:“周良,你以为你两朝元老,朕便不敢处置你吗?来人!”

    百官闻言,皆跪道:“陛下息怒!”

    谢霆出言道:“陛下,周大人肺腑之言是为了陛下青史贤名啊!如此赤诚忠心之人若被陛下一时盛怒斩首,日后朝中哪还敢有忠臣谏言啊?陛下!”

    户部董怀附议道:“陛下,若宣王真是谋害太子之人,就算陛下袒护,臣等也必不妥协。言官史官也会为陛下正言。可如今此案尚在初查期间,陛下不顾朝臣劝谏,一意孤行,这,这要史官如何下笔?”

    皇上闻言,冷道:“翟霖,此案查的如何了?”

    翟霖慌张回道:“已查出毒物为何,那日长乐殿的宫人也都审问了一遍,未曾揪出元凶。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你若再吞吞吐吐,今日朕先砍了你!”此刻皇上面红筋暴,大喝道。

    翟霖余光扫了一眼秦安,回道:“那日提审王爷,微臣问投毒之人是否是王爷,王爷多次点头,似已认罪。”

    秦安大惊,正欲出言阻止。

    皇上便接话道:“好,众位爱卿可听清翟霖所言了?宣王认罪,他虽为朕的幼弟,从小疼爱有加,可祖宗之法在上,朕也不好回护。来人,传朕旨意,宣王颜琤,投毒谋害太子,其心必异,其罪当诛。念其乃皇族血脉,朕……”

    “启禀陛下,京兆府尹赵全有急事启奏,现候在殿外。”

    周良闻言,立刻道:“陛下,京兆府尹乃京城父母官,若非紧急,他不会贸然来此。陛下不如先处理急务,惩治宣王不急这一时。”

    周良所言在理,皇上也不得不听。总之颜琤如今已在天牢,早死晚死,无关紧要,思量至此,这才坐下,扬袖道:“宣!”

    赵全几乎是连滚带爬走进大殿,伏地叩拜。

    “赵全,何事慌张?”

    赵全擦着额上密汗道:“启禀陛下,微臣今晨还在家中时,便被一帮刁民扰的无法安睡,出门一看,竟有上千之人围困在微臣府外,嚷嚷着抓住了毒害太子的真凶,要释放宣王。臣派衙役轰赶众人,谁知这般刁民竟仗着人多势众将衙役打伤,还将微臣也抓起来,逼着微臣入宫面圣!”

    皇上蹙眉,大惑不解,自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哪一出戏。

    朝臣闻言也都大惊失色,周良问道:“那所谓真凶,现在何处?”

    “已被众人扭送,就在殿外。”

    周良道:“陛下,此案已激起民怨,若不能妥善处理,后患无穷,不如将那人带进来,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皇上见状,也不好推辞道:“将此人带上殿来。”

    一袭玄衣,从容不迫的走进大殿,殿外清风徐来,衣袂翩然,竟无半分凶相。

    认识此人的朝臣,无不惊愕失色。

    不识此人的朝臣,只是困惑不解。

    皇上自然也不识此人,他沉声问道:“你是毒害太子的真凶?”

    若枫被绑,端跪道:“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钟尘。”

    “你说你谋害太子,何以证明?”

    “那毒物名为无影,是若枫早年行走江湖所得。此毒无味,能杀人于无形。

    草民早年落魄得钟老太傅收留,拜师学艺之后,又入王府,深得宣王信任。那日王爷告诉若枫要我带上糖蒸酥酪去看望太子。

    我便知道机会来了。我在王府时便已将毒投入酥酪之中,只待王爷带入东宫,便可大功告成。”

    翟霖出言反驳道:“你说谎,明明我的人在长乐殿也见到了无影毒,怎会是在王府便已下好。”

    若枫不疾不徐的解释道:“大人,如果不这样,我如何嫁祸宣王?”

    皇上一时也分不清真假,问道:“你方才所说的机会,是何机会?”

    若枫闻言竟未答话,而是怒目圆睁看向皇上。皇上竟被若枫盯着寒毛卓竖,拍案怒道:“大胆,如此凶神恶煞,你不怕朕剜你双目吗?”

    话音刚落,若枫猛然起身,用内力将捆缚在身上的麻绳崩断,立刻从靴中抽出匕首,掠身向皇上刺去。

    满殿众人,无不惊吓至面无血色。李崇高呼:“来人呐,护驾,护驾。”

    谢霆最先反应过来,随即起身掠起,紧抓若枫脚踝,若枫再无力前行,随即退后旋身落地,与谢霆过招。

    秦安此刻也已明白过来,他垂首闭目,不忍再看。若枫方才所言,皆是他曾对萧澈言过的细节之事。

    不消片刻,谢霆已将若枫控制住,那把匕首抵在若枫脖颈处。

    皇上见状,惊魂方定,整理好衣冠,疾言厉色道:“朕再问你一次,什么机会来了?”

    若枫冷笑道:“当然是报仇的机会,当年我父乃吏部侍郎陈敬,只因当初在你登基之后未表忠心,多次质疑,你便怀恨在心,派十二亲卫将他暗害,一家老小没了依仗,被迫流散。

    可你一时仁慈,竟未斩草除根,我活了下来。此生只为复仇而活。太子病危,命不久矣,二皇子痴傻,难统大业,你颜家的天谴到了。可谁知太子病情竟然好转,我如何不急,只能借颜琤之手除去太子。你杀我父,我杀你子,本就公平。”

    皇上闻言,心中思量起来。确有陈敬此人,当年登基不久,的确死在了亲卫手上。可他心中仍有犹疑:“宣王收留你多年,你不加感恩,反而恩将仇报,如今又为何出来为其庇护?难道是良心发现了?”

    若枫闻言大笑起来:“庇护?他也是你颜家人,我多年不杀他已是忍让,如今看你亲自处死你的亲弟弟,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何乐而不为?

    那些话本和歌谣,也皆是我为看你们自相残杀所造之势。只可惜造势已久,你仍是妇人之仁,不肯处死颜琤。我只好自己筹谋,站出来认下此罪,才能走到你面前,就在这大殿之上,吾父英灵所在之处,要他亲眼看着,我为父报仇。”

    皇上尚未思量出真假,何承抢言便道:“陛下,此人身上尚有诸多疑点,先不论他的身世是真是假,就冲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陛下要下旨处死宣王时来此,这也不得不怀疑啊!”

    秦安出言反驳道:“何相言外之意,是说此人知道今日皇上会下旨处置宣王,可你我皆为朝臣也是今日方才知晓,此人尚在宫外是如何得知?你难不成在质疑陛下将此事告知,让其前来刺杀吗?”

    “秦安,你~”

    秦安端跪道:“陛下,此人身世的确可疑,可方才所说皆能与近日我与翟大人收集证物以及推理相合,若投毒之人不是此人,他又是如何得知这些?臣以为他嫁祸宣王,此话可信。”

    周良点点头,回身对若枫道:“当年陈敬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陛下恩宽,三番五次赦免其罪。可陈敬依旧不知悔改,他的亡故才是天谴,皇上若真要赶尽杀绝怎会留你?

    你既然活了下来便该为社稷谋福,以赎乃父之罪,可你却不思悔改,如此阴毒,戕害太子,构陷宣王,行刺陛下。

    大虞最位高权重之人差点皆命丧你手,幸得苍天护佑,陛下无恙,宣王安然,若你奸计得逞,天下大乱,你有何颜面去见陈敬?

    钟老太傅将你抚养成人,他虽隐退,可依旧忧国忧民,得他多年教导,你却仍不思悔改,不消仇怨,是为不孝;

    宣王乃你亲主,对你信任有加,从不藏私,你却利用宣王心善杀害太子,让他身陷囹圄,差点丧命,是为不义;

    陛下乃贤主明君,任人唯贤,广纳谏言,宽恩百姓。你却在民间造势抨击陛下贤德之名,甚至恶意造谣皇位之争,让陛下与宣王手足相残,是为不忠。”

    周良慢语却掷地有声,回身拘礼道:“陛下,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老臣以为需将此人就地正法,方能以安亡灵,以平民愤。”

    周良这番言论,朝臣无一反驳,就连皇上也不得不服,这寥寥数语,竟滴水不漏。

    若枫低头,悬着的心也已放下。

    他本就但求一死,可若皇上犹疑,自己未能赴死,颜琤便无法得救。周良此番言语,皇上只能将自己就地正法。

    他此刻闻着大殿众人“附议”之声,苦笑不已。

    皇上起身,看向若枫道:“此处有乃父亡魂,也有吾儿之灵,今日朕便在此行刑,将你就地正法,也让陈敬看看他的不孝之子。你可有异议?”

    若枫摇头闭目,静待皇上下令。

    眼前渐渐浮现了与颜琤相处的每一幕,颜琤第一次带他去怡仙楼尝金陵七绝时,若枫惊呼不已惹众人嘲笑,颜琤却出言回护,让别人不准再笑。那日颜琤为了惩罚那些嘲笑若枫之人,为其余未笑之人付钱请。

    若枫性格木讷,言语直爽,最不会讨颜琤欢心,遂总被责骂。若枫并未放在心上,颜琤却总会从其余地方补偿若枫。他感念着若枫保护自己的恩情。

    “若枫,和本王去喝花酒怎么样?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那些姑娘肯定喜欢。”

    “若枫,今日是你生辰,老头儿有没有送你大礼啊?哈,我就知道他小气,本王有为你准备。”

    “若枫,你是我的护卫,又不是死士,不必遇到麻烦,冲在最前面保护我,你若因我受伤,我于心不安。”

    “若枫,……”

    ……

    颈处未喷涌而出的热血回流心房,将最渐渐寒去的心融化。

    若枫闭目之前最后一语只有谢霆听到了。

    他说:“王爷,属下再也不能帮您打扫四阁了!余生愿王爷与你所爱,安然无忧。”

    秦安垂首,让眸中之泪坠落地上,不敢在脸上留下泪痕。

    昨夜沉醉换此生不醒,哀歌一曲祭悲凉尘缘。

    情义之事,难解难懂,可当亲眼目睹之后,只剩钦佩与感动。

    周良知晓圣上为人,此时当着满朝文武,若不将颜琤放出,恐怕依旧凶多吉少,遂道:“陛下,此人已除,也可还宣王清白了。案已了结,宣王也深受其害,皇上须得多加安抚才是。”

    皇上面色恢复慈和道:“这是自然,秦安,朕命你即刻去天牢将琤儿接出,送回王府。太医署的太医任你调遣。告诉琤儿,此番朕受小人蒙蔽,未能及早为其洗冤,待朕得空,亲自登府探望,让琤儿好生休养。”

    秦安闻言,只觉呼吸顺畅,心已落地,他领命之后便急忙赶去天牢。

    秦安走后,皇上起身道:“此案已清,凶犯伏诛。大理寺依例入档即可,无需再由朕定夺。翟霖,此案你未尽心彻查,甚至差点酿成大祸。朕罚你半年俸禄,闭府思过一月,期间政事交由刑部侍郎主持。退朝!”

    临走之前,皇上扫视群臣却未看到萧澈,出言问李崇道:“萧澈为何没来上朝?”

    百官若称病不朝,自然会提前奏请。可皇上却未收到萧澈生病的消息。

    李崇也困惑不已,却还是为其圆场道:“昨日萧将军派人来过,称身染风寒,高烧不退,遂今日未能早朝。”皇上闻言,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追问。

    玥璃院中,萧澈起身之后,已日上三竿,他猛然清醒,心中不详之感漫上心头。

    他急忙起身出去寻找若枫,得不到回应,心中更加焦急,若枫有事他自然无法和颜琤交待。

    正呼喊着,手提布告,步履维艰的鬼先生有气无力道:“别喊了!若枫,不会回来了。”

    萧澈难以置信的结果布告,上面便是若枫在大殿之上的招供之词。

    萧澈看完,竟一时难辨真假,他困惑不已,也暗存侥幸的问道:“这,这,所言可真?”

    鬼先生跌坐在石阶之上,呐呐道:“假的。当年陈敬之子虽被钟潜收留,可未过八岁便已夭折。他是若枫的六哥。”

    萧澈手中薄纸落下,春风席卷而去。

    萧澈不敢相信,昨夜还与自己畅饮之人,今日已成亡魂。他想起若枫第一次带自己去怡仙楼介绍金陵七绝时的样子。

    可惜,七绝依在,人却已亡。

    萧澈却未来得及伤痛,便见王伯冲进院内惊呼道:“王爷回来了!”

    萧澈闻言,悬挂腮处的眼泪落地,萧澈立刻起身,飞奔出府,便看到秦安在马车前站立,他连忙走上前去,正欲撩开车帘。

    秦安看着萧澈眼中惊喜,目露不忍道:“萧兄等一下。王爷身在天牢多日,恐怕,恐怕……,萧兄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好。”

    萧澈蹙眉,未再犹疑,大力撩开车帘。

    马车中人,依旧蜷缩一团,一动不动,身上盖着秦安的外裳。散发遮住面颊,双目空洞无光。

    萧澈压下心中的愤怒与心疼,走上马车。轻轻的将颜琤抱在怀里。他感受到颜琤身上膈人之骨,心中怜惜竟要夺眶而出。指尖几乎用尽全部温柔将散发拨开,生怕弄疼了颜琤。

    可眼前之人的面容让萧澈浑身颤抖,后背寒意乍起,难以置信的盯着颜琤。

    对方似乎无法感知外界,目光涣散,不再灵动,晕黑眼眶深陷。萧澈只是轻拨其发,竟掉落一片。尤其是额头,血肉模糊,新旧之伤交叠一处,触目惊心。

    萧澈将眼泪逼回,抱着颜琤轻唤道:“阿璃!阿璃!能听到我说话吗?”

    萧澈明显感受到颜琤身子一颤,他继续道:“阿璃!我们到家了,安全了,这里再也没有害我们的人了。”

    他边说边注视着怀中之人的反应,果然颜琤目光渐聚,瞳孔也转动开来。

    干裂的双唇轻启,沙哑之声呢喃着:“子煜!”

    萧澈听到,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哀痛,抱着颜琤哭了起来,他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累你至此。”

    若他知道颜琤在牢里受此折辱,他便是劫狱也要将颜琤救出苦海。萧澈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的心性慢热。

    秦安在马车外提醒道:“萧兄,王爷身上的伤重,还需立刻找个太医好好查看才是。”

    萧澈闻言,轻柔的横抱起颜琤,在其耳边低语道:“阿璃抱紧我,我们回家。”

    颜琤反应迟钝,半晌之后僵直的身子渐软,缓缓的抬手环上萧澈脖颈。

    萧澈欣慰不已,颜琤至少还认得自己。

    他慢慢的走下马车,鬼先生自认见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场面,可眼前之景让他捶胸顿足,怒骂道:“究竟是哪个天杀王八蛋干的?老子这就去灭他满门。”

    萧澈摇头示意鬼先生莫要喧哗,恐他惊扰颜琤。

    颜琤依旧未有反应,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在萧澈怀中纹丝不动。除了起伏的胸膛,温热的气息尚能察觉几分生气,竟与死人无异。

    萧澈吩咐着此刻抹泪痛哭的王伯道:“劳烦王伯去请胡太医来樰梦斋为阿璃医治!”

    随后抱着颜琤匆忙走向屋内。颜琤并未受刑,可萧澈却觉得颜琤比受过京兆府酷刑的自己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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