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将近酒》毕,杨素还未从绕梁余音里回过神来。
    惊蛰姑娘怀抱琵琶睁开一双美目,见杨素还在紧闭双眼神游天外,开始仔细打量起杨素来。
    她虽然第一次见到杨素,却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
    长这么大,她见过太多看自己的眼神,有占有、有贪婪、有惊艳、有亵玩……可她第一次见到有男人看自己的目光可以如此清澈无垢。
    这个读书人长着一双璨如星辰的眼睛,往往令人忽略了他的相貌。惊蛰姑娘这时仔细端详,见杨素面如冠玉、双眉入鬓,更是心神摇曳。
    一眼公子笑,从此是相思啊。
    惊蛰姑娘长于风月场中,从小就见过了无数男人。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懂得杨素的不凡。
    杨素的才情毋庸置疑,从他“莫笑古人痴,徒惹今人笑”一句就看得出来。他不矫揉造作,也不故作洒脱,更没有读书人的那套自命不凡与愤世嫉俗。
    他于红尘中闲庭信步,却不沾因果。
    惊蛰姑娘很是好奇,为什么这个读书人身上不沾染一点尘世烟火烟尘气,却又似乎看穿了三千业障?
    她要是知道杨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出凤鸣山,却有一位叫范鲤的师父,她就会明白了。
    这时,杨素睁开了双眼。
    惊蛰姑娘触到他的目光,身子一颤,瞬间双脸红透。
    见惊蛰姑娘红了脸,杨素反而开起她的玩笑来:“惊蛰姑娘脸上虽然抹了胭脂,可还是吹弹可破啊……是不是女都知授课时,惊蛰姑娘在一旁躲懒了?”
    惊蛰姑娘冰雪聪明,立刻听出杨素在说她脸皮薄,不像她们妈妈那样言行“无忌”。她神情一黯,凄凉道:“其实……妈妈她不像公子看到的那般轻浮……”
    惊蛰红着眼,泫然欲泣:“妈妈本是我朝开国大将的孙女,因父亲惹了先帝,才被满门抄斩,家中女眷也尽数打入了教坊司。”
    惊蛰姑娘接着道:“妈妈生于将门,自幼通习兵法韬略。她的祖父是位粗人,跟太祖打天下时吃了不识字的亏,所以立下家规,他的后人无论男女,皆要习文。妈妈冰雪聪明,自幼便是大燕城里有名的才女。只可惜……一朝家变,全家老幼砍头的砍头、为奴的为奴……”
    惊蛰姑娘落泪道:“妈妈半生凄苦,辗转流落至泸川城,虽然明面上经营着皮肉生意,可这么些年,她待我们这些可怜女子却如同亲生。她教我们琴棋书画兵法韬略,我们也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娘亲……”
    听到惊蛰姑娘的话,杨素暗暗叹了口气。这小小的荔枝阁中,就藏着这么多刀光剑影啊。
    见杨素默然不语,惊蛰姑娘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妈妈平日里经常教导那些姐妹们,最是薄情寡义的,就是公子这样的读书人。所以指不定这会儿妈妈正在房里骂我不争气呢!”
    杨素笑道:“女都知为何要一棒子把所有读书人都打死?”
    惊蛰姑娘摇头笑道:“妈妈从来不与我们说她从前的事,所以我们也不清楚。”
    杨素叹了口气。想到远在凤鸣山的小雪,杨素坚如磐石的心开始柔软。自己此生最不能负的,便是自己的小师妹啊。
    也正因为如此,他一路走来,眼里再无其他女子,包括眼前这位容貌气质都是绝美的惊蛰姑娘。
    惊蛰姑娘见杨素始终目光清澈,更是动情,忍不住把杨素当成自己的如意郎君考验起来:“弟今日观公子言行,绝不是那些读死书的吊书袋子,不知公子对我离阳的北方军情有何见解?”
    见惊蛰姑娘又考自己,杨素心中不悦,可还是道:“离阳的江山,是太祖与开国诸王公从天狼族手里夺回,所以历数古今,我朝得国最正。
    天狼人虽然败走草原,可有生力量却没有被完全消灭,他们做梦都想卷土重来打回中原。
    所以,太祖终其一生,都在携雷霆之势对天狼国穷追猛打,想一劳永逸、为子孙后世彻底翦除后患。”
    杨素道“太祖立国后没有让百姓休养生息,而是屡派手下大将长驱大漠辽原,本就是无奈之举。太祖也明白,天下大乱、战火经年,这个天下已经太累了。所以当年他才会选太宗皇帝继承大统。
    只可惜,生性仁慈的太宗皇帝只坐朝五年就驾崩了。”
    说到这里,杨素叹了口气。
    这位太宗皇帝虽然只坐朝五年,却罢兵事、薄徭役、着粗衣。他以身作则、克勤克俭,短短五年便让离阳王朝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太宗皇帝纳孙稚绳孙老太师之谏,对北方天狼族以分化为主,挑起天狼的内部纷争,并成功将天狼国搞得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最终将其一分为二。
    只可惜,这位体恤百姓的仁德之君,因为勤政少眠最终积劳成疾,在位五年便驾崩了。
    太宗皇帝膝下无子,兄终弟及,皇位传到了圣宗手里。
    这位圣宗是位马上皇帝,也就是当朝天子的父皇。这位先帝虽庙号称“圣”,却能令杨素的恩师范鲤对他咬牙切齿。
    圣宗皇帝拥有四海,却十征蛮夷;他贵为天子,却糟践百姓。
    他诛杀士子百姓无数,让太祖创立的言官都察制度名存实亡,将满朝文武都养成了奴才。
    可就是这样一位生前横征暴敛、死后民不聊生的皇帝,却被自己的儿子上庙号为“圣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惊蛰姑娘见杨素不语,笑问道:“那公子如何评价先帝?”
    杨素咬牙切齿道:“鼠目寸光,遗祸万年!”
    惊蛰姑娘忙起身捂住杨素的嘴,见杨素盯着她神情古怪,又触电般缩回玉臂,红着脸道:“公子小心……祸从口出。”
    杨素摇头不语。
    惊蛰姑娘见屋里气氛有些旖旎,红着脸道:“公子言谈高屋建瓴又不人云亦云,想必对我朝的对北策略,也有独到见解了?”
    杨素叹息道:“君王任用贤臣以正国家,再养奸臣去做那见不得光的事;一正一奇相互制衡,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帝王心术。国与国之间也可以这样相互制衡。
    当年太宗皇帝用孙老太师之法肢解天狼国,使两虎相伤,并不断出手扶持弱的一方,这才造就了离阳北境安宁。
    可先帝登基后,却好大喜功。他听信谗言,出兵与东天狼一起灭了西天狼,使一个大一统的虎狼之国重新横亘在离阳国境以北。”
    杨素说到这里,对那位传说中的孙老太师充满了敬仰之情。
    当年,孙老太师一人一马北出雁门,几乎以一人之力肢解了北方巨寇。
    如此无双国士,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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