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十一月,雁门已无雁。
    由于今年冷的不算早,所以直到十月底,仍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雁阵飞过雁门群山之间,前往南方去过冬。
    大雁南飞,人却在朝北走。
    三晋大地上,无数热血儿郎看到那篇慷慨激昂的戍边檄文之后,拜别爹娘、铿锵踏上了北上之路。
    二牛是铁匠姚瘸子的小儿子。
    这位姓姚的瘸子早些年是个盲流,整天在村里乡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后来天狼一统,大军时时南下劫掠,那时候还没瘸的姚瘸子一怒之下就北上从了军,自那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十多年匆匆而过。
    就在乡亲们都以为这位青衫不仗剑、只会欺负人的恶霸已经死在边关上的时候,年近三十的他突然带着满身的伤疤、瘸了一条腿回到了村里。
    瘸了一条腿的姚恶霸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没了早年的那一身跋扈劲儿,还挨家挨户给当年被他欺凌过的人家赔了不是。
    然后,他就老老实实地继承了他爹的那间铁铺,托媒人说了一位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俊俏婆姨,安安分分地过起了小日子。
    夏天在河里避暑,有孩子好奇,会摸着他前胸上的那些沟壑纵横的刀疮箭眼问东问西。
    每当被孩子问起,他总是咧嘴笑笑,说句没什么,运气不好,总挨刀。
    然后童言无忌的孩子们就会说他傻,只知道拼命,不知道往后面躲躲吗。他也从来只是咧咧嘴,不去计较。
    成过亲之后,除了操持他的那间铁匠铺,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的婆姨在操持,他也从不计较。
    这位姚瘸子兴许是在死人堆里给吓破了胆,不然那么盛气凌人的一个人,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没了一丁点的脾气?
    然后村里头风言风语就没有停过。说他是在外头中了邪,要不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如此之大。
    姚瘸子从来都不计较村里怎么戳他脊梁骨,可有一件事,他始终都在执拗着。
    离阳立国之初,为了恢复连年战乱损伤的元气,对百姓管理的极为严格。
    为了防止流民乱窜不事生产,太祖指定了严苛的户籍制度曰民、曰军、曰匠。民有儒、有医、有阴阳;军有校尉、力士、弓、铺兵;匠有厨役、铁铺、裁缝、马、船之类。濒海有盐灶,寺有僧,观有道士……太祖规定,军户就是军户、民户也只能是民户,百姓各安其业,不得从事户籍之外的生计。
    经太祖、太宗二朝的休养生息,离阳国力渐强,所以从太宗那时候起,虽然没有明文废除这一制度,朝廷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分苛责。
    不知为何,世代铁户的姚瘸子,不顾长辈族人的反对,执意要把大儿子姚大牛送去了北方边境上。为此,他被家里人唠叨了好几年。
    可他脾气好,家里长辈埋怨,他总是一笑置之。
    直到离阳极边防线失守,那个噩耗传来。
    那天,县衙里突然来了两位官差,还送来一封阵亡抚恤书,还有几两银子。
    姚瘸子不识字,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那里站着,默不作声。
    姚家的人托邻居吴秀才把那封文书念出来,村里才知道,原来姚瘸子的长子大牛,已经在雁门关上为国捐躯了。
    听到这个消息,姚瘸子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张脸上的憨笑不见了,乡亲们看到的是另一张从没见过的脸——威严中浸彻着几分透骨的杀气。
    姚瘸子把未满十九岁的小儿子叫到身前来,不容置疑道:“二牛,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赶去雁门从军。”
    “老姚!”有乡亲听到他的话惊呼出声。
    “姚瘸子,二牛可是你姚家唯一的种了!”村民劝他道:“大牛已经死了,你难道不想着给老姚家留个后吗?!”
    姚瘸子摇了摇头,平静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雁门关一破,大半个三晋山河都会被天狼大军踏在铁蹄之下。到了那个时候,死得可就不止一个二牛了。我姚定襄如今已是个废人,就是上了战场,也只会给人添乱。不然早就舍了这身皮囊,去换几颗天狼脑袋。”
    说完,他走到自己小儿子面前,语气凝重道:“二牛,爹已经对不住你大哥了。可你兄弟二人既然是爹的儿子,就不能垂垂老死于病榻之上!爹当年就应该死在战场上,虽然命大捡了一条命回来,却瘸了一条腿,只好守着你祖父留下来的铁匠铺了此残生。”
    “可你不同。”姚瘸子两只手按着二牛的肩膀,郑重道:“当年你爹我一个村野泼皮,国破家亡之际尚知慨然赴国难,你身为我‘姚青虎’的儿子,又岂能躲在在这小村里当孬种?!”
    姚二牛望着眼前变得有些陌生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
    姚瘸子问二牛道:“二牛,为父问你,你可愿意去雁门从军?”
    “我……”二牛低着头,攥紧拳头道:“我要为大哥报仇!”
    姚瘸子点了点头,没有接着说话。
    这时,村里有其他年轻人站出来,坚定道:“姚叔,俺也要随二牛一起去从军!”
    “俺……俺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俺爹娘有人养老送终,俺也要去!”
    这时,那个吴秀才把心一横,也咬牙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班定远生于盛世尚能投笔从戎,如今国破家亡之际,还读个卵蛋的书!我也要去!”
    姚瘸子点了点头,平静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然后,他跛着脚走进铁铺,抱来几把他睡不着觉时偷偷敲打出来的离阳制式军刀,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道:“我离阳不准百姓私携刀剑,可如今非常时期,想来地方府县也不会太过计较了。这几口刀你们拿去,权当路上防身用。”
    “嗯!”几位年轻儿郎重重点了点头,然后一人挑了一把,还在空地上凭空比划了几下。
    然后,就见吴秀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姚瘸子身边,问他道:“姚叔,您究竟是什么人?还有,叔您不是叫姚定襄吗?刚才您说的‘姚青虎’,可是您在军中的绰号?”
    姚瘸子摇头道:“等你到了北方军中,有幸遇到那些百战不死的老卒,兴许就知道了。”
    当晚,姚瘸子拉着几个热血儿郎在家里喝了场践行酒,结果二牛发现从不饮酒的父亲竟然千杯不醉。
    ——他们几个,加上第一次喝酒的秀才,几人轮番打车轱辘战,也灌不醉他那个不苟言笑的爹。
    几个人酩酊大醉,唯有姚瘸子独自走出屋外,坐在一张长凳子上,望着北方的满天星斗发呆。
    他的婆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他披了件薄袄。
    姚瘸子望着那双因为流了太多眼泪而通红的双眼,歉疚道:“娘子,我对不住大牛,对不住你……”
    当年那位容貌清秀,自从嫁给他以后就被人说成“傻子配瘸子”小家碧玉坐到姚瘸子的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流泪道:“相公,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成亲之前做过哪些事,可自从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的汉子。所以哪怕我爹娘嫌弃你是个瘸子、嫌弃你以前不务正业、被整个村里戳脊梁骨说我傻,我都不在乎。”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往,我也从没问过。咱俩成亲后,你常常躲着我偷偷去擦你藏在床下墙里的那把剑,我知道的。所以你逼着大牛去从军,我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可还是没有阻拦。”
    “娘子,跟着我,受苦了。”姚瘸子把她搂在怀里,歉疚道。
    女人摇了摇头,可想起自己的大牛,眼泪又止不住落下。
    姚瘸子替她抹干净眼泪,凝视着那双柴熏油浸多年,却依然清澈不减当年的双眼,柔声道:“原来我姚定襄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不是在战场上打了多少胜仗、砍了多少天狼人头,而是当年娶了你。”
    夫妻二人互相依偎着,望着北方,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囊的少年们聚集在二牛家门前,准备上路。
    临行前,姚瘸子突然叫住二牛,走进屋里从床底箱子里捧出了一个红布包裹和一把剑。
    姚瘸子摩挲着他的那把剑,喃喃道:“老伙计,你就是折,也应该折在沙场之上,怎能陪着我这个废人剑锈身残、了此残生?”
    二牛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把剑与那个沉重包裹。
    临行前,二牛想了又想,兴许是觉得这一去生死不知吧,他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爹咬牙道:“爹,大哥曾经懊恼着问我,为啥咱们的爹是个孬种?大哥不是嫌你是个瘸子,他是看不惯,你堂堂八尺燕赵爷们,为什么活的如此窝囊懦弱!”
    “二牛!”向来温婉的二牛娘听到儿子的话柳眉倒竖,怒斥二牛道。
    “娘,孩儿这一走,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二牛倔强道:“您就让孩儿把话说完吧!”
    “让他说。”姚瘸子被自己小儿子当着全村人的面指着骂,却仍然面不改色。
    二牛望着自己的爹,怒其不争道:“村西姚秃子偷咱铺里的铁和木炭,你明明知道,却不敢说一句话。”
    “邻村赵家庄占咱们村的地,整个姚村的爷们儿不论大小都去拼命,你却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更令大哥与我憋屈的是,李癞三占俺娘的便宜,你明明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却只知道站在一旁咧嘴傻笑!连脸都不敢给他翻!”
    说到这里,二牛转过身去,背对着姚瘸子,偷偷抹着眼泪道:“爹,孩儿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您二老。孩儿只求往后您能像个男人一样,不要再让俺娘受人家欺负了!”
    然后,二牛抹干眼泪,背起那个包裹,提着那把剑,与伙伴们一起上了路。
    一路山水迢迢、世道险恶。好在二牛他们遇到了不少同样去雁门从军的热血儿郎。
    这些年轻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约去关上慷慨赴死。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临行前也自己准备了刀枪铠甲,于是二牛来到雁门关后,也学他们一样,披上了姚瘸子那副一看就是适合骑兵作战的麒麟山纹短甲。
    成群的热血儿郎如同小溪似的,流向同一个方向,终于在雁门关汇成了一股洪流!
    雁门关专门设有新兵录名验身的地方。一位甲胄在身的千总远远望见身披麒麟甲、提着三尺剑的姚二牛走过来,突然愣在那里。
    那位千总缓缓朝着二牛走了过去。当他看清楚二牛那张长得像他娘亲的清秀脸庞后,眼中的失望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
    可当那位千总看到二牛手里的那把剑,原本黯淡下去的目光又炽热了起来。
    “孩子,你这把剑从何而来?”千总捧着二牛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
    二牛被这名千总吓了一跳,可就这么被他盯着,又不敢说谎,只好喏喏道:“这把剑是俺爹……临行前给俺的……”
    那位千总激动道:“你爹的剑,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二牛早就呆在那里,这位千总开口,他又哪敢说半个不是?于是他连忙把剑从腰间解下,连同剑鞘一起恭敬呈给了这位千总。
    那位千总小心接过剑,摩挲着刻有虎头的古朴剑身,望向二牛,嘴唇都在发颤:“孩子,你爹是不是姓姚?!”他死死盯着二牛,生怕这个孩子摇头否认。
    二牛被这位千总盯得有些害怕,可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这位原本是一位马夫、却生生以天狼人头摞成了正六品千总的坚毅男人,仿佛漂泊在外的游子突然想起了家中爹娘,鼻子一酸,竟然泪流满面!
    ——————————
    雁门战事结束后,三百身披甲胄的老卒在把总姚二牛的带领下,来到了山窝子里的姚家村。
    村中百姓要不是认出了领头的二牛,骤然见到这群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物,指不定给吓成什么样了。他们虽然没见过将军大官,可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气势却让他们不寒而栗。
    可这么一群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普通人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跟在二牛身后,还个个面带兴奋之色?
    不管了!
    有胆大的村民远远跟上他们,想看看这些大人物到底来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干什么来了。然后他们就见这群人骑着马,来到了姚瘸子的铁铺外。
    当这群人远远望见铁铺里那位正在挥锤砸铁的汉子之后,在一位盔甲下面罩着蟒袍的功勋武将的带领下,他们齐齐下马,牵着马朝着已经看到他们的姚瘸子那里走了过去。
    他们缓缓走到面无表情的姚瘸子跟前,不少老卒已是热泪盈眶。
    “上谷骑军老卒,叩见姚将军!”三百老卒齐齐朝着那名曾被自己亲儿子指着鼻子骂孬种的瘸子跪了下去!
    ……
    当年圣宗皇帝曾伤感道:“姚卿走后,我离阳极边之外,再无野战骑军。”
    那位长驱三千铁甲、冲杀天狼大军如入无人之境的“姚青虎”,当年惊艳了多少像李再兴这样的热血儿郎的英雄梦?
    ——————————
    角落里,姚二牛朝自己父亲缓缓跪了下去。
    被村里妇女从菜园里叫回来的二牛娘望见这一幕,已是泣不成声。
    山中无兵祸,时有角声传。
    夜思边关苦,辗转难入眠。
    多少个听到天狼铁蹄又叩边杀人的夜,这个男人瘸着一条腿从床上爬起,面朝北方,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那把剑。
    他曾面北背南、死战不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书声琅琅、太平盛世。
    可如今剑锈身残,他只能僵卧在孤村里,夜阑听雨、铁马入梦。
    她的男人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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