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风不在的一百多年里,我常有梦魇,整夜做着光怪陆离的噩梦,知道是梦,却醒不过来。
    喜欢白天胜过夜晚,因为白天常有炙弦、白泽兔他们在身边热闹,而夜晚,却常常在梦里看见元风,忽而跌落血河遍寻不见,忽而被苍狼族妖众群起攻击撕成碎片,忽而被一堆红芒化作的小鬼将魔爪伸入他的心口,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今夜倒不错,没有看见那些令人撕心裂肺的惨景,只见着一方梨树上盛放着白色的朵朵梨花,清香四溢。
    有一百年,我都只是一只兔子,呆在梨树下,仰望挂满枝头的片片洁白,想伸手摘一朵,无奈个子又矮,兔爪又不灵活,根本摘不下来。
    这时,一位身材颀长,清醒飘逸的少年走近,带着如人间四月天般的温暖笑意,抬手摘下一朵小巧可爱的梨花,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这梨花便粘在了我的长耳朵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我并不喜欢戴花!”我努力晃着兔脑袋,拼命要将那花儿甩下来。
    少年蹲下身,面上带着一丝思索,阳光落在他半垂的羽睫上,斑驳幽静,恍如画卷,他捏了捏我的长耳朵,轻轻挥动袖摆。霎时间,繁花如急雨,纷纷坠落枝头,花香浓烈四溢,扑面而来。
    他说:“我也觉得它们好看。”
    梨花树下的少年满头满身皆是花瓣,低头侧脸冲我展颜一笑,双颊映日如有霞飞,眉黛如墨雅致出尘。
    欣赏够这景,这人,我还是没有忘记耳朵上的那朵花,继续甩着耳朵,愤愤然道:“你给我扯下来,我不喜欢这花,拿下来,我不要这花!”
    那少年一时怔然,眉间似乎流转了一丝忧伤。
    不知我们头顶那方梨花树是因被我说不喜欢这花激怒了,还是被这俊美少年忧伤表情所刺激,竟生生向我们斜倒过来!
    我眼见那树将将要倒下砸到我们,说出的话竟生生把我自己给惊住了:“元风,小心!”
    紧接着,我便扑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猛然惊醒。
    睁开双眼,眼前竟是已经归来好多天的元风,坐在床沿略略俯身,将自梦中惊坐而起的我抱了个满怀。
    刚刚梦中,我记得我是想保护他,诚然,梦里常常是没逻辑的,兔子一般小的身躯如何替他挡那树呢?
    “我不碍事,凝儿自己可有小心?”他将我抱在怀里,话音如水,点滴入心,几分欢欣,几分担心。
    原来是晚上元风来雪英殿找我,白泽兔告诉他我已睡了,因那时是傍晚,他估摸着我睡不久便会醒,便进来等我。他在案前看书,发现我睡得不踏实,便坐在床边陪着我。
    我略略推开他,直截了当:“你可是想通了?”
    许久,没有回应,满屋空寂。
    “凝儿,你为何从不问我?百年前是这样,百年后亦是。”他缓缓开口,“我一直在等你问我。”
    我淡淡笑了笑:“我本不是执拗之人,你既不愿被人看透,我便不会勉强。”
    他气息一顿。
    他抬眼看我,乌瞳深目,修长的十指拢住我的一只手握于掌心,眉心泛起涟漪。
    “北天门外,卷走夜羽的可是你?”
    “是。”
    “血河之中,惊吓水念和朱雀的可是你?”
    “是。”
    “冻天渡口,阻挠我进冻天城的可是你?”
    “是。”
    我茫然疑惑地看向他。
    他继续沉声道:“一百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你晓得的。每每想到自己可能就这样散入风里,我的心就如刀裁火烤一般,别人不知,你岂能不明了?
    “那日晚上,我回到玄穹宫,遣散了全部仙侍宫娥,包括夜羽,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还等不等得到我。我对夜羽说,我会离开,然后,在他的家乡棠溪与他碰面,其实我只是希望他回到自己的家,然后好好修炼,渐渐地忘了我。若我能有命出关,我便去棠溪找他,若我无命见他,也好让他长长久久地呆在自己的地方,不会为了我而人去楼空地守着这偌大孤寂、清冷无依的玄穹宫。”
    我忽然明白了当时木奎来天界时,夜羽为何不肯留下来帮我,只说,一定要守在棠溪。
    “夜羽被啸月狼当作人质带至北天门时,我就飘在你们周围。其实我那时,每使用一次风力,就离站在你面前更远了一步,活着见你的概率更低了一成。可我不能看着你被苍狼族伤害,不能看着夜羽身处危险,亦不能看着你冒险去冻天城。冻天渡口,你强行闯冻天结界,为了阻止你,我几乎耗尽了费心积攒了一百年的复原灵力。”
    我一阵心痛,是我害的他受伤,却又是我害的他差点再也回不来。
    “夜羽去哪里了?”我急忙问他。
    “我当时实在没有能力救治他,便把他卷到普陀山,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定不会见死不救,果不其然,夜羽后来被菩萨所救,现在仍在普陀山。”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很是心疼地抚上他的如玉面颊,轻声问他:“九尾灵狐在北天门围攻木奎时,砍下狼头的,是你吗?你怎么那么傻,那番力量,你怎么支撑得住?”
    他喉结轻轻滑动,继续道:“不是我,是天帝。苍狼族远不及九尾灵狐一族服从天界,狼,是骄傲的物种。可是天帝有自己的考虑,绝不会明着对付他们,遂,借你之手,除之而后快。”
    三道天雷咣啷啷,帝王心术,真正可怕。
    我忽而想起什么,急切问他:“那你现在怎么样了?你还好吗?那火气恶疾可还会伤着你?”
    他拨弄了一下我额前一丝乱发,粲然一笑:“无妨,我已没事了,那红魔已经走了。”
    “红魔?”
    “呵,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那日我回玄穹宫闭关疗伤,企图把火气恶疾逼出体外,无奈,想必你也知道,我也有一半冻天血统,那病魔死死纠缠着我,不将我吞噬殆尽让我灰飞烟灭誓不罢休。
    “然则,九十九年后,我还是成功地将他逼了出来。哪里是什么疾病,也不是什么毒素。想想我们仙灵,又岂会像凡人一样那么容易被所谓病毒所伤?那些名曰九尊冥火火气恶疾的东西,其实皆是魔界的一种红魔魔灵,自古便有,只要不离开魔界,便也不会伤人。可炎烈将他们用作武器,大肆将他们输送至冻天城。这些红魔魔灵与你我一样,有身体有灵魂有思维,会说话会修行,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最爱在冰冷的身体里修行,然后,宿主终将被他们消耗殆尽,灰飞烟灭。
    “多年前,冻天城的人,包括长老们和城主,乃至天界众神,都以为,那是九尊冥火产生的火气恶疾,谁也不曾想到,那不过是魔族一众魔灵的幻化。要救冻天城,除了将他们从冻天精灵体内赶出来,别无他法。
    “现下,在我身体里的那只红魔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不敢招惹我和凌霜影,应是去找东骨的身体继续寄宿。”
    真正是匪夷所思,我想起了冬骨那苍白的小脸和小手,问元风:“那红魔会有很多个聚在一个人的体内吗,冬骨身体里的转移到你身体,冬骨为何一直没醒?”
    “一个红魔,只能占据一个人的身体,这是我逼出来的那只红魔告诉我的,只是那时候冬骨已经被蚕食得快要不行了,没有什么复原能力了。其实被红魔占据的冻天精灵无论呆在哪里,都是一样会被体内红魔消耗,只是冻天城外,红魔不适应环境而略略减弱灵力,蚕食宿主的速度也会慢下来,故而会有短期好转的假象,这也就是后来帝君城主拼命想把冬骨头弄出冻天城的原因。其实,并没有太大作用。
    “现在,我也不知道冬骨在哪里,以前飘着的时候好像听说她被妖界的人藏在什么地方,可是,没人找得到。帝君和凌霜影,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冬骨,也不知道她还是死是活。”
    我心中灌满了内疚,若不是我想将她送回冻天城,岂会有凌霜影将她于血河之上摄走之事,他们岂会无奈去妖界躲藏,她又岂会被木奎抓走作为交换炙弦的筹码。其实那时候她体内已经没有红魔,我若知道是这么回事,一切都不会发生。
    元风看出了我心里的纠结,安慰道:“很多事,在没有发生之前,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就像我,当红魔被我逼出之后,我与他在玄穹宫缠斗,制服了他,逼他告诉我很多有关他们的事情,然后他便求我放了他。我却太过自负,想到他们害了那么多冻天精灵,心生恼怒,要将他交给帝君,关进刑妖鼎。那红魔怕失去自由,最后拼死一搏,我已被他蚕食了近一百年,身体早已掏空,外加一番缠斗,竟真的差点灰飞烟灭。
    “当时我发现自己的身形消散,惊恐又悲伤,眼睁睁看着红魔嘲讽的表情,旋即他消失的红色身影,最后,我便如一阵风,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飘到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像是随着空气的移动沉浮。然而无论流云将我带到哪里,我都努力地找寻着你的气息,向你靠近。
    “后来,我灵力渐渐恢复一些,你住在弥罗宫,靠近着梦姬的云海集梦之地,我便偶尔能借助云海的聚梦之力进入你的梦镜。然则,你好像在梦里从来不曾认出过我,总是惊慌失措,哭喊绝望的样子。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好像一见到我就很难过,有时跪在地上不知翻找什么,有时举着寒月不知在砍谁,有时又不知你在把什么东西往什么东西里塞。”
    他的双眸泛起水雾,晶莹剔透,如有一颗水做的宝石将将就要掉落。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我是在血河找他,我在拿寒月砍刺围攻他的苍狼,我在将他心脏重新往胸腔里填…….
    我伸出手,接住了那颗掉落的透明宝石,凉凉的,在我掌心化晕开来。
    “没事,你回来了,以后我们相依相伴,再也不分开。”
    他笑了,温暖灿烂。
    “我会去找到那只红魔,我会找到让他们离开冻天的方法,到那时,我会把你的冻天城完好地交给你,然后,我们天长地久,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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