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了?”
    李玄慈尾音拖长,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愉悦,布下了满是荆棘的陷阱,等着受了伤的鹿,无知地坠落下去。
    十六没有回答,反而滚着转了个身,将脸埋了起来,过了好久,才翁声翁气地说:“没有。”
    李玄慈瞧了她一眼,一副头埋沙子的埋汰样,还在逞强,皂色靴子尖轻轻挑了下她的小圆屁股,讥笑一声,“出息。”
    十六跟颗弹球一样蹦起来,脑袋砰地撞上车顶,连忙龇牙咧嘴地捂着头,眼睛挤成小笼包,嘴里还不忘争辩。
    “没有,就没有,我才不伤心。”
    李玄慈嘴角浮了一点微薄的笑,低低望了她一眼,眸子里浮光碎影,然后垂眸敛去所有情绪,只剩不动声色。
    十六瞄了他几眼,到底忍不住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玄慈放肆地靠在车壁上,一派逍遥自在,奚落道:“你装睡本事这样差,谁会不知?”
    “你!”十六有些气急,知道这人又在拿自己寻开心,索性也闭了嘴巴,身子歪向一边,手臂交叉抱得紧紧的,再也不肯看他。
    李玄慈看着鼓气鼓成一颗小皮球的十六,心里啧了一声。
    真麻烦,倒不如失智的时候,粘粘糖一样缠着他,怎么摆弄都不生气,再是生气,一包糖便也哄好了。
    他眉眼浮了些不耐,若依着他的性子,依他的脾气,便该抓了这不听话的狠狠教训一顿,便不敢再如此耍闹脾气了。
    但小王爷的剑没有出鞘。
    “你的鸽子露馅了。”
    他冷淡的声音传来,却让本来只给他瞧个背影的十六耳朵偷偷竖了起来。
    可这人抛了个饵便不再多言,十六又犟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老老实实转了回来,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下文。
    李玄慈眼里闪过些几不可察的笑,继续说道:“你那鸽子开始两日放一次,到后来叁日、五日放一次,便能大概估出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你那时刚放过鸽子,起码五日内他察觉不出异常,可没过多久他便现身了,便是五日过了他觉得不对、立刻赶过来,算上路程,也断不会这么早到。”
    十六若有所思,又望了他一眼,眼中有些忌惮,这人真是难对付极了,便是信鸽这样再小不过的事,都能被他抓住,全盘推翻。
    李玄慈将那目光捉个正着,问:“你师兄欺你骗你,你百般护着,我不过挑明真相,你便这副样子。”
    真是不识好歹。
    十六却从那讥讽的表情里,一下子意识到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认认真真地望向他。
    “不一样的。”她摇了摇头。
    李玄慈挑了眉,眼里涌出一点嗜血的戾气,“怎么,你那好师兄就如此与旁人不同?”
    十六被那目光刺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交代起来,“我自小的开心快活,都是在师门里得的,自然不希望它有损。”
    “若换了我是师兄,也会如此,便是为了自己以后能继续那么开心快活,我也会这么做的。”
    她说得认真,眼睛里没有一丝怨怼或勉强。
    “那你伤心什么?”李玄慈又刺了一句。
    “我并不伤心啊。”十六眼睛忽闪忽闪,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里一派坦荡
    “我在师兄心里压不过师门,师兄在我心里,也是如此啊。”
    “我自己也会做的事,便不会怪罪别人,何况这也不算欺负,自家师妹在这,干嘛不用这个便宜啊?”
    她说到后来,眼里彻底没了纠结,黑溜溜的琉璃眸子里甚至带了些笑,是当真没有介怀。
    “你倒想得开。”李玄慈的声音冷淡,“旁人不把你放心上,你也不把旁人放心上。”他目光沉沉,似林间雾霭弥散。
    “我不是不上心,只是为何非要在自己和他人心间争出个你高我低,人心又不是秤砣,哪能将毫厘轻重都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啊,何必勉强呢?”
    十六说不好大道理,只能将肚子里的实话掏了个干净。
    可李玄慈不一样。
    “我偏要勉强。”他眼睛里凌厉之气愈盛,惹他不快的,除掉便是,敢负他的,更是找死。
    爱憎对他来说从来分明,哪由得着旁人磨磨唧唧定夺一分。
    “在你心中,只有你自己最最要紧,这样清楚明白,自然从不需要勉强犹豫。”十六倒将他看得透彻。
    她这样直言,李玄慈却浮了点笑意上来,舒展了身体,放松地靠在松软的靠垫上。
    “你说得不错。”他懒洋洋地回道。
    他心中,自己最要紧。
    所以他想要的,无人能阻,势在必得——
    微博:化作满河星
    马车在官道上行得顺畅,他们出发得早极了,却也花了整一天,才赶着擦黑前进了城。
    十六屁股都坐疼了,因此刚刚入城时,便兴奋地掀了车窗上的帘子,从缝里偷摸瞧着外面驶过的街景。
    临街全是一排木房子,修得算是精致,更是在门廊窗棂上挂了彩,看上去漂亮又鲜妍,她眼睛瞪得溜圆,有些稀奇地四处打量起来。
    这个城镇算是兴旺,天色已经有几分昏黄,可街上来往的人仍然不少。
    挑着扁担卖簪花的货郎,吆喝着想要将剩的菜头瓜脑便宜兜售出去,还有那做完饭的妇人将用混了的水往偏僻处哗啦泼个干净。
    市井烟火,吵嚷热闹。
    总算到了客栈,十六刚要下车,一红衣小儿却从身前飞快跑了过去,咯咯笑着,声音天真又清脆,边跑还边从从袋子里拿出红色小球。
    红球数量极多,被他接在手里耍把戏一样在空中抛来抛去,十数个小红球不断飞舞,他却还算利落,竟没有一个掉下。
    十六看得有些入迷,而见她望了过来,那红衣小儿朝她咧嘴一笑,手上失了准头,噼里啪啦红球落了一地,蹦得极快,一下子便滚得到处都是,弹出去好远。
    这样的变故,让十六有些不好意思,可那小儿却毫不在意,捡也不捡,干脆一边往前跑,一边丢着红球,一会儿便跑开了。
    十六还在怔愣,李玄慈却下了车,径直要往客栈里走,金展与何冲也跟了上来,十六连忙回神,一起走了进去。
    她一不留神便落在最后,远远看到后面追过来一白衣小儿,气喘吁吁地捡着四散的红球。
    可惜那红球丢得太多太散,有些实在难找到,十六刚刚掺和一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往身边仔细看了看,捡起客栈前花盆旁的小红球,等那白衣小儿靠近了,特意递给了他。
    那白衣小儿喘得厉害,见十六递给他红球,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冲着十六小小笑了下,没说一句话,便继续跑开了。
    十六望着两个小儿的身影,挠了挠头,转身进了客栈。
    八十三、十六
    十六望着两个小儿的身影,挠了挠头,转身进了客栈。
    她在门口怔愣了许久,因此进门时,李玄慈早已被跑堂引着上了楼梯,金展留在柜台旁付银子。
    掌柜的一脸热情地招呼着这几位看起来便不一般的客人,十六噔噔噔跑了过去,兴冲冲地等着。
    却只见金展将钥匙递给何冲,又收了一把进怀里,光没有十六的份。
    十六靠近柜台,将脑袋挤了进去,跃跃欲试地问:“我的呢?我的钥匙在哪呀?”
    金展低头望了她一眼,显然有些讶异,刚想张口说什么,却又立刻闭上了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这事不归我管,你去问王爷吧,反正你有地方住的。”
    十六皱了眉,这是要让她从老虎爪子下面刨钱啊,明明家大业大一个王府,怎地就这样小气。
    可她瞧了眼金展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
    不会是要她继续与李玄慈睡一间吧?
    她可不要。
    虽然如今他们行了苟且之事,可十六腰酸背痛,又做了一天的车,连屁股都坐麻了,只想在床上放肆打滚,半点没有兴趣立刻行什么苟且之事。
    十六犹豫了下,还是从自己怀里的犄角旮旯掏了个布袋子出来,从里面小心数出点碎银子,极为宝贝地放到了柜台上,给自己换了间单间。
    金展面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一脸肉痛的十六,心中暗叹,这断袖之癖,果然是难测得很,昨日还同床共枕,今日便要分席了。
    十六却不记得自己失智时一直是与李玄慈同房,只当同房便要“同房”,因此想多歇些时日,才出血换了单间。
    她拿到钥匙,高高兴兴地上了楼,留下一个满面哀叹的为自家王爷叹气,和一个乐开了花的为自家师妹心中叫好。
    十六倒是开心了,可怜金展还要硬着头皮上去回报,他推门进了二楼最里的大间,果然李玄慈面上依然冷淡,却浮了点不耐。
    “她又在磨蹭什么?”
    他修长的指尖在白釉瓷杯口上来回划着,力道放得轻,眉眼间却似暗暗积了山霭的云雨,让人心头坠坠。
    金展低着头,给自己暗暗鼓了把劲,才说道:“十六道长他,他要了间单间。”
    若说此前只是积了些阴云,此刻便沉沉蓄了雨。
    金展试图挽救一把,小声说道:“说不定是道门的讲究,十六道长暂时乏了”
    他没说完的话在李玄慈如三九天里的冰棱一样的眼神里收了声,十分有眼色地当起了一根立柱。
    “随她。”李玄慈最后却只撂下冷淡的两个字,便让金展退下了。
    金展出了门,直到过了转角,憋了半天的气才敢大口喘了出来,却被等在一旁的何冲看戏看了个正着。
    “木头,你可知你们王爷为何冲你翻脸?”
    何冲在师父门下,也是除了十六之外年纪最小的,出门在外他要掌事,便多了些沉稳,可现在却原形毕露在,交叉着手臂颇有些戏谑地用气声问起金展来。
    金展闭着嘴,就差要跟旁边的柱子比忠心寡言了。
    何冲却歪了一边唇角,继续用气声说道:“我们道门双修,那也是有采有补的,你说十六乏了,可知男子肾水有亏,才会空乏,他俩若真是,咳咳,断袖,岂不是暗示你们王爷甘居人”
    那个“下”字还没出口,便被如同死了老婆的鳏夫脸的金展捂了口鼻,便是这样,何冲也闷声笑得厉害,金展一脸视死如归地将他拖走,丝毫不敢放。
    这夜过得倒算意外的安宁。
    十六倦了,连夜宵都没要,稍稍洗漱便裹了被子蒙头大睡。
    她钱不够,因此只要了三楼的小房间,这是顶楼,又朝西,白日晒的余热还没有散尽,她却也睡得熟得很,被子里的脸红彤彤的。
    只是越到后半夜,这汗出得便越厉害了,十六不觉做起梦来。
    梦里她似乎背对着地,面朝着天,却晃晃悠悠怎么也无法起身,越是挣扎,越觉得沉重。
    蹬了半天手脚,才发现自己竟然腿短手短,还都成了青色的,她脑袋扭来扭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变成了只乌龟,还是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
    十六又试图来了个鹞子翻身,却只是可笑地让壳晃荡了几下,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一只被曝晒的乌龟。
    正当她自暴自弃,身边却轻轻震颤起来,一看,一只颇为眼熟的皂色靴子,底上还绣着她更加眼熟的云纹,在她的绿豆眼上落下阴影,眼看,便要踏上她的乌龟腹甲!
    李玄慈,你混蛋!
    在落下的一瞬间前,十六大叫着醒了过来。
    可这现实似乎比梦里还糟,房间竟已和蒸笼一般,丝丝呛人的烟像有毒的藤蔓一样缠了进来,门缝里甚至隐隐能看见火舌缭乱。
    着火了!
    十六猛地跳下床,立刻便想推门逃开,却又急停,将桌上茶壶拿起,扯落桌巾围身,又将茶壶的水一股脑浇在头上。
    接着,猛踹了一脚房门,逃了出去。
    外面火光已熊熊,她独自一人困在三楼,心中不是不怕,只是这般场景,容不得她犹豫,只得咬了下舌尖,强自清醒,试图在火光里找寻出路。
    突然,自漫漫烟雾、冲天焰光中,破出一声唤。
    “十六!”
    她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颊怔了一瞬。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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