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幻如梦。
    再睁眼时,李玄慈身处碧波之上,身栖于一小舟,摇摇晃晃,明明无风,也无人掌桨,却鬼魅一般沉默地往前游着。
    他轻轻折眉,抬起手抵住额头,对抗着太阳穴处钻心的疼痛。
    记忆里,十六勾着李玄慈的腰带,跟着他往前。
    他们往山洞的深处走去,越往深处走,脚下明明平坦的路像是活了的肉块一样躁动起来,狭窄的通道开始收紧,气息越发稀薄。
    李玄慈回头望了下,来时的通道也已封存,他忖了一瞬,与十六对视,互相一点头,便牵起她来,急速朝前奔去,抽剑拦在身前,随时准备划破这奇怪的肉壁。
    然而,前方涌来的不是绝境的压迫,而是冰冷的洪水,从极狭窄的甬道尽头奔流而来,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便将两人淹没。
    暗流汹涌间,李玄慈紧紧握着十六的手,不肯有丝毫泄力,十六小小的指头也死死扣住他,在令人窒息的水中,握有那唯一一点温暖。
    然而,更凶猛的暗涡卷了过来,下一刻,两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记忆激烈地翻涌着,如同夜浪撩起暗里的漩涡,一幕幕浮了上来,却又被吞进水底,连同那些画面,也变得仿佛隔了水一般影影绰绰,再难看清。
    李玄慈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迅速地褪色,如点墨滴进池中,挣扎几番,便立刻被稀释,变得模糊又暧昧。
    又一阵疼痛,仿佛有虫子往脑髓里钻,绞成一团浆糊,他的记忆似乎又往水底沉了一些,越发模糊了。
    李玄慈狠狠拍了下太阳穴,待抵御过这阵钻心的疼,从靴子间抽出一柄极细薄的匕首,寒光亮刃,在手腕内侧刻下几个字。
    刚刻完,船外的风浪瞬间起得更狠了,扁舟如水中沉浮的一片秋叶,李玄慈的记忆也散落在水中,无论他如何挣扎着去捞,记忆也如水中月影一样破碎殆尽。
    船在颠簸中一路往前,当船头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时,李玄慈终于抬了头,眼底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一如初见时,冷漠又骄矜的李玄慈。
    他从窄小的船舱中掀帘而出,踏上嶙峋的岸礁,袍角翻飞,暗浪一阵阵刮着礁石,擦过他的皂色靴子。
    身后是一片黑浓的水域,潮水如岩浆一样翻滚咆哮,阴影像雾一样笼罩在水面上,与夜连成一片。
    而面前,则是依水而建的一座高屋,沿着起伏的峰峦,飞阁遥遥垂在水面上,无数的灯笼坠满了每一层的檐角,远远望去,流丹鲜妍,便如这黑暗中唯一的焰火,在肆意燃烧着。
    李玄慈背对黑沉的水域,打量着这光明又古怪的高阁,轻轻抬了下眼。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自己是谁,可除此之外,他为何在此,何时来的,却如同留白一般全然空着。
    如同入了梦。
    没有人能抓住梦的起端,不知这梦境从何而起,不知自己身处何境,便稀里糊涂又默许一般接受了梦里的一切。
    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过去,如同一个气泡从水中冒了出来,然而却什么也抓不住。
    李玄慈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便朝着那灯火通明的高阁走去。
    在踏入楼阁的一瞬间,一道道门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往里瞧,无数的门层层迭迭套在一起,望不到头,如同张开的血口,在喉咙中藏了细密的獠牙,等待着猎物进入。
    李玄慈撩了袍角,提步朝里走去,跨过一道道门槛。
    最后一道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能勾人心尖血肉的脂香气,娇甜的软语笑意透了叁分出来,直钻进人骨头缝里,连空气里都似乎散着金粉,叫人软了骨头。
    这是一座通天之阁,内里中空,挑得极高,往上一眼望不到头,顶上似乎镶了琉璃,隐隐透着天色,诡异的圆月垂映在屋顶璀璨的琉璃壁上。
    顶上,是冷寒月色。
    往下,却是沸反盈天。
    走道和房间沿着高阁的四壁一层层延伸,每一层都挂了一样的红灯笼,灯下,是无数娇客来来往往,笑声暧昧勾缠,让人听了便如同饮下一坛上好的女儿香。
    整座楼都是沉香木做的,散着浓郁的芬馥,处处的木料都厚重得如同凝了脂油,每一层的房间,隔着窗户纸散着模糊的光亮,混着那红灯笼,将整座楼烘得更加暖香燥郁。
    红纱拢了半肩,玉雪盈于乳间的美人儿,就这样柔弱无骨地倚在扶栏上,白润的手臂跟凝脂一般,从衣袖里滑了出来,就这样垂在栏外,指尖细细勾起,如隐隐邀约一般。
    而往来更有那揽着美人细腰的客人,就这样暧昧地摩挲起来,不断往下滑,几乎将裙子都弄皱。
    房间关紧的窗上,间或映了男女纠缠的声音,姿态之露骨,勾缠之放浪,让那窗户纸成了一出香艳的活人戏,甚至能瞧见乳团压在薄纸上的微微痕迹。
    从上面还吊了几个巨大的鸟笼,垂在半空中,每个里面关了一男一女,身上罩了一层丝,就在这微薄的掩盖下,肆意欢爱着,薄软的丝绸,将彼此交缠抽插的身躯勾勒出来,虽看不见,却更加让人看了喉咙都发疼。
    最下面的大厅里,台上丝弦声不绝,无数绝色女子依依奏着琴,弹着筝,拨着弦,流曳的纱裙下摆如雾一般铺开,这般薄,胴体曼妙半透半隐,反靠着乐器半掩着身体。
    她们与台下客人隔了一方池,里面冒的不是水,却是那无比珍贵的葡萄酒,无数个头矮小、面貌模糊的小厮举着巨大的圆盘,上面盛了各种色浓脂香的美食,在客人间穿梭着。
    客人中有男有女,不少人已经醉得瘫在酒池旁,甚至就这样厮混在一起,荤素不忌,连身边人是男是女都不分,便交缠起来。
    李玄慈刚刚踏入,便抬手以袖掩鼻,轻轻皱了眉毛,这满眼的荒唐,未有一点落入他眼底。
    一个长相精明又实在的掌事迎了上来,低低朝他俯身,抬头时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笑容,问道:“公子,可是要来我们这里求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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