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知道,但凡这样顺利,都是有鬼。”
    十六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火线捆了个结实的时郎,有些得意地说道。
    时郎有些狼狈地抬头,辩道:“这是误会啊!”
    十六倒也不急,听了这话,反而悠哉悠哉与他打起了太极,“误会?那你倒说说是什么误会?”
    “我方才那样,只是因为他脖子上的伤口起了脓,我想划开放些脓血出来,否则若是发炎便糟了。”时郎面色焦急,不似作伪。
    这般言辞恳切,十六便也依言微微俯身,查看起那孩子的伤势。
    正趁着她往旁边俯身之际,时郎面色一变,一只脚奋力往那孩子身上一踢,借着这股力便要借机潜进水中。
    那孩子被踹得也朝另一边滑去,连带着将俯身而重心不稳的十六也带得身子一歪,眼看要双双落进水里。
    他正是看准了这个空子,将那孩子跟十六当成了吸引李玄慈注意力的筏子,想趁机钻进水里逃之夭夭。
    但十六似乎早有防备,冲撞之下,身体顺势放低,反倒一手抓住那孩子下滑的身体,一手握住船舷,死死扒在原地。
    另一只手也握上了她的腰,将十六往回带,瞬间,李玄慈便将人抱回怀中。
    同时,雪光破开沉沉浓雾,在迷蒙中划出惊艳一线光,铿地刺进反身想要溜走的时郎腹中,将他捅了个对穿,狠狠钉在船舷的凸起上。
    十六借着李玄慈站稳了,才冲着捂着腹部痛叫的时郎说道:“这下总不是误会了吧。”
    这下,他终于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喘息着按住自己不停流着血的伤口,半天才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虽然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不过还是你搬这孩子的时候,我才确定的。”十六说道,“你移动他头颈时那样小心,后来搬动他手脚时,却毫不顾忌地将他的手腕从船舷上磕了过去,连我这么个外人都发现他手腕肿得有多大,你却丝毫没有避开自己弟弟手上的伤,说明你在意的,不过是他脖子上寄生的鳖宝罢了。”
    鲜血不断从时郎的腹中流出,他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浮现出不甘与愤恨交汇的神情,恨恨叹了一声:“居然败在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瞧他如此不甘心,十六挑了下眉毛,干脆利落地灭了他的指望。
    “倒也不必怨天尤人,你露的破绽也不止这一处。”
    她举了那枚黑珍珠出来,冲他说道:“方才我不过丢了聚气符进水中,竟然搅得水里翻天覆地,吸引了这鳖宝现身。如今想想,这鳖宝怕是食人阳气为生,这珠子,是它结出的什么东西吧,我的符咒与这珠子放在一起,沾染了这珠子的气息,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何况,你既有这珠子,自己便能找到他的,却偏要舍近求远托我们来寻人,若说是因为照顾病母无法抽身,那为何我们一找到人,你便突然现身了?怕是你心有忌惮,所以才让我们来当冤大头探路,你好收渔翁之利吧。”
    一番剖析之下,时郎的脸色逐渐灰败,终于自暴自弃一般,再不狡辩了,只剩下腹部汩汩鲜血还在流淌着,没过多久,终于没了声息。
    此时,李玄慈眸子一凝,转向瘫软在船上的那个孩子,声如寒玉,回荡在这与茫茫浓雾相接的水上舟叶中。
    “如今该死的人也死了,你便不必再装了吧。”
    此话一出,十六有些惊讶地看向那孩子,只见他依然是那副苍白孱弱得随时要昏死过去的模样,露出的手脚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实在不像装的。
    可李玄慈不会信口开河,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看着十六望过来的有些疑惑的目光,李玄慈轻笑了声,伸手将她的脑袋就这样拧了过去,才继续说道:“他如此忌惮,甚至不惜将能找到你的黑珍珠托付给外人,也不肯轻易踏入这潭中,可见其中并不简单。”
    “但无论是找到,还是抓你,也都太过容易了些,跟故意送上门来一样。”
    “而且,方才上船时你明明四肢都被他拖着,却偏偏只有伤了的左手手腕狠狠磕在船舷上,简直是故意引我们怀疑。后来,他踢你之时,分明用了十成十的全力,你若真是毫无准备又孱弱无力,就凭她那细胳膊,根本拉不住,你早该掉进水里了。”
    李玄慈朝十六方向轻抬下颌示意,引来她些许不满,微微皱起眉来,什么叫细胳膊拉不住,她可是练家子,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不过,这么一说,她也确实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回想看看,一切似乎太过顺利,简直不能说是他们找到他,倒更像是这孩子找到他们。
    原来她以为如此容易,是因为时郎的算计,如今看来,算计他们的,可不止一个人。
    “你们这兄弟俩,可真是一个赛一个会骗人。”十六叹道,哥哥将他们当作冤大头找弟弟,弟弟则反而干脆借他们之手除掉哥哥。
    “兄弟?”嘶哑又扭曲的声音,从那孩子被细发掩盖的脸庞下传来,他终于直起了身,那双本该童真、如今却满是寒霜的眼睛,从稀疏的头发间望了过来。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哥哥?”这话他说得平淡,细品之下却暗含血泪,“我是弃儿,小时候被母亲捡了回去,当作家里的猫儿狗儿养着,也算有口饭吃。”
    “但他自己身上种的鳖宝没什么效力,因此家里过得十分艰辛,等我稍长大了些,他便逼着我来这水潭中去寻黑珍珠,等我也种下鳖宝后,便能一起贴补家用。”
    “那日,这潭中起了多大的风浪啊,他却觉得这样更能翻起潭底的珍珠,说不定能多找几颗试试效力,若是我淹死在水里,倒也能省些口粮,怎么都不算亏,于是,就这样一脚把我踢下了水。”
    “机缘巧合之下,我竟得了这真正的鳖宝。”那孩子手指无力地举起,指了指自己脖子上巨大又充满着扭曲生命力的人面瘤。
    “照你这样说,你那哥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得了这鳖宝,他难道没有觊觎?”十六有些奇怪地问道。
    “他自然没有这样好心,你们方才说这东西会吸食人的阳气,猜得没错,越是厉害的鳖宝,便越会吸食寄生之人的阳气,可即便如此,许多人尝过依靠财宝换得纸醉金迷的滋味后,便再也无法自拔,宁愿等着有日被吸食成人干,也舍不得放弃这样不劳而获的日子。”
    “他这样的人,自然舍不得自己冒这种险,所以便把我当成了为他榨取财宝的狗,一日不休地驱使着去寻宝。”
    “你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死,所以才逃掉的。”十六皱着眉问道。
    “可他却拿着自己母亲的性命做威胁,逼迫我现身,我虽不敢回去,却也时常悄悄扔些宝物安抚他,也因此,我自己也被鳖宝吸食成了这副模样。”
    “我忍耐至此,无非就是念着母亲原来的一饭之恩,这命是她救的,为了她忍耐一二也算应当,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离开一段时间后,母亲就病死了,我留下的那些财宝,他全都输光了,根本没有拿去换药。”
    “我还知道,他打算捉到我之后,将我做成人彘,泡在缸中,只需要做供养脖子上鳖宝的傀儡就好了,待我死了,便再去寻些无父无母的弃儿,依样寄生延续下去。”
    “所以,我才会将那枚珠子故意留给他,又在你们入绿洲之前现身,你们初来乍到,对鳖宝一无所知,他不敢将这事泄露给绿洲中的人,怕被别人夺走,你们就成了最好的人选。果然,不久我就等到了你们。”
    “你脖子上这东西,到底有多稀罕?”十六有些纳闷地问道。
    那孩子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淡淡的笑,手指拂上那皮肉交错皱迭的瘤,它仿佛还在跳动着,一刻不停地吸食着他的生命力。
    “你们知道,这整个绿洲下面都是宝贝吧,而这些种入人体内无数的鳖宝,一方面连接着地下的财宝,另一方面,也日日夜夜为这绿洲主人吸食着活人的精气。”
    “这所谓的主人,便是在潭底托起了整个绿洲的一只大鳖精,每逢满月之夜,便会产下无数的黑珍珠,用这些财宝,钓得无数活人心甘情愿为它供养精气,它养出了这些人无穷的欲望,这些人也用命祖祖辈辈地养着它。”
    “而这无数的黑珍珠中,有一颗,是它产下的真正的卵,混在一起,待它孵化出来,便也会开始学着它的祖先一样吸食阳气,待蓄够充足的力量,就会将衰弱了的老憋精给吞掉,成为这绿洲的新主人。”
    不知为何,听到此处,十六一边眉头隐隐跳了起来,心里面有微妙的不安逐渐发酵,随即,便感觉到李玄慈环着她腰的手臂在背后悄无声息地动了动,在剑锋上轻轻一抹。
    “你这一下从哑巴变成了竹筒倒豆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十六按住自己乱跳的眉毛,她一时记不得哪边跳财、哪边跳灾了,那便先按了再说。
    可那孩子没有回答她,他稚嫩的脸上现出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苍老感,仿佛终于被那人面瘤吸走了皮肉壳子之下的活力与青春。
    他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我终于自由了。”
    接着,他停在人面瘤旁边的手指,突然狠狠抓了下去,硬生生用指甲将那还在贪婪注视着李玄慈的人面瘤抠了出来,鲜血溅了一身,他也仿佛看不见,将那还在跳动的瘤子一把丢进水中,随即,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如同活鱼跳进水里。
    李玄慈的剑随即掷了过去,上面还带着血珠,然而,却只来得及钉住那孩子的发,他奋力一挣,竟将一片鲜血淋漓的头皮留了下来,自己则钻进了水里,再也不见。
    十六刚想扑过去看看,船却剧烈地摇晃起来,十六只能抱住李玄慈的腰,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突然,无数的水花飞溅,浪涌得遮天覆地,从水中竟伸出一张巨口,将船顶了起来,从中间断裂开来,李玄慈抱着十六从船上跌落下去,落进那张血腥大口的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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