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感觉到了麴崇裕的目光,苏南瑾转头看了看麴崇裕,眼中再也没有前几日的愤怒痛恨,而是一片漠然。
    麴崇裕胸中一窒,刚想开口,裴行俭平和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下官遵令。
    苏南瑾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狐疑,看了一眼裴行俭,脸上带出了几分笑意,长史,军令如山,下官须挑选五百名骑手,一人双马将寒袍送到guī兹长史放心,此处离guī兹不过四百里地,南瑾jiāo令之后,最多四日便会领军回转。
    当头的一名传令官似乎有些不大耐烦,神色冷淡的抱了抱手,如此甚好,下官这便回去复命。还望诸位莫让大都护久等。说完也不多留,回身上马飞驰而去。
    苏南瑾也笑道,我便去挑善骑之士,总要给长史留些人马才好。
    麴崇裕忍不住冷冷的道,不必劳烦苏公子了,公子将亲兵都带走又有什么打紧?这车队里又没有马贼的眼线,那些贼子怎会专拣公子不在时下手?公子放心离去便是,崇裕在此预祝公子先立头功!
    苏南瑾盯着麴崇裕,半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借世子吉言!也祝世子一路平安!他转头看了看裴行俭,笑得更是一脸粲然,这三四日里,便有劳长史了。
    裴行俭神色平静的点头,既然大都护有令,子玉先去安排要紧,这几日里行俭定然会以安稳为第一要务。
    目送着苏南瑾大步离去的背影,麴崇裕终于冷笑出声,苏大都护果然是,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只是苏子玉也高兴得太早了一些,竟是毫无顾忌了!
    裴行俭淡淡的道,他的确已是不必顾忌。
    麴崇裕一时无言,的确,军令在他手中,人马在他手中,自己此时就算看出端倪,难道能拦着他不让他回去?还是能找个借口丢下车队带着护卫独自逃命?且不说荒原之上能否逃脱早有安排的jīng兵堵截,便算能逃走,若是为了保命,裴行俭和自己又何必坚持来这一趟?好在苏南瑾定然想不到,自己麴家可用的部曲远不止这一百!只是这粮车他回头看着长长的队伍,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足足忙了一个时辰,一千匹骏马终于从车队里被牵了出来,一半的马鞍上牢牢的挂着两大捆被扎得严严实实的冬袍,另一半的马鞍上则坐着四百余名苏氏亲兵和百来名西州部曲,都是一人双马。苏南瑾骑在领头的枣红大马上,满脸意气风发,在马上向裴行俭抱手一礼,长史,西州部曲中能熟控双马者不多,因此下官只能留下一百名士卒听从长史调度,这几万石粮米、几十车布帛,就请长史费心了。
    裴行俭一言不发的抱了抱手,麴崇裕则是满脸冷淡的站在一边,苏南瑾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慢慢转了一圈,突然举起马鞭一甩,绝尘而去,脸上的笑容迎着日头绽放开来。上千匹骏马跟在他的身后呼啸着奔远,马蹄震动的声音良久不绝。
    车队里的车夫们一时都有些茫然,西疆不缺良马,苏氏的五百人过来时便是一人双马,他们的离去对车队的行进并无影响,只是眼见车队四周那盔甲鲜明的骑兵转眼只剩下了百十余人,便是最没心没肺的车夫心头忍不住都嘀咕起来。
    裴行俭略一沉吟,回头便吩咐白三,传我的命令下去,眼下要走得快些,晚间到营地,便可生火造饭!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惊,西疆的冬日天gān物燥,粮车与布帛都是易燃之物,因此一路上扎营时若遇到地形狭隘之处,为安全计,便只能以冷食果腹,怎么今日反而要生火了?
    第103章自投罗网判若两人
    麴崇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妥!生火造饭必要远离粮车,届时遍野是人,万一有贼来袭,如何防护?今日何必冒此风险?
    裴行俭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怎会有风险?今日扎营之所还在平野,又有世子在此坐镇,便是不设防护,也妥当得很。
    麴崇裕心思一转,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荒野之上,四面来敌,守住粮车自不容易,但由心腹部曲护着自己逃命却不算太难。苏南瑾临行前看着自己的目光,几乎就像在看着一具尸首,因此他恨恨的咬了咬牙,抬头看着裴行俭的笑脸,忍不住冷笑起来,彼此彼此,守约不必过谦!
    裴行俭毫不介意的笑着点头,若依苏子玉的主意,行俭的人头自然不及玉郎的贵重。只是在苏大都护眼里,大约也还值得一搏,这两日,咱们正该好吃好睡,养足jīng神,方能不辜负他们父子的一番美意。
    之后两日,粮车的防卫比平日更为松散,一切却是风平làng静,张怀寂的风寒已养得好了些,每日里打起jīng神上马指挥着苏南瑾留下的百余亲兵和四百西州部曲,裴行俭也不理会,只是将斥候派得更勤,得回的消息倒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到了第三日午后,道路的两旁,终于出现了零星的乱石丘陵,渐渐的连成了一片。裴行俭抬头看着前方那条蜿蜒着伸入群山的道路,挥手止住了车队,今日在山外扎营,多备gān粮,明日入山之后,不得再举火!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清晨,车队缓缓走进这片丘陵之中,不少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这一大片的山丘都不算高,只是乱石嶙峋,有些暗红色的山岩几乎寸糙不生,看着自有一份险恶。而两山之间有时极为宽敞,起伏甚缓的平野上满是枯糙,有时却十分狭窄,只能容数辆大车并排而过。山间的道路虽然不算十分崎岖,到底不能与一马平川的荒野相比。车队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饶是天未亮便已出发,日过中天时,第四个堠子才遥遥在望。
    麴崇裕看着山谷前方越来越狭窄的道路,脸色不由有些沉凝,今日的宿处可已定下?若是前方还有没有这般平缓宽阔的山谷,我看今夜不如便在此处安歇!
    裴行俭摇了摇头:不必,今夜的营地还要再往前几里,那处山间平地更宽。
    麴崇裕不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何时走过此路?
    裴行俭的语气里一片淡然,两个月前,苏子玉来西州前后那几日,我和白三、阿成将这七百里官道跑了一遍,险些累死了两匹马。再往前三十里出了山丘便是细石滩地,离军镇也近了,我便没再往前去。这山间几处大些的山谷地势都差不离,正是天然的葫芦口,最是宜于两头封口,一网打尽。
    麴崇裕挑了挑眉,如此说来,咱们今日岂不是自投落网?守约,你也莫太过大意了,听闻半个多月前,苏大都护便将身边最得力的三团亲兵都派出来剿灭马贼,谁知有没有别的变数?
    裴行俭笑了起来,三团亲兵?不过是六百骑兵,玉郎何惧之有?
    麴崇裕冷笑一声,我倒是不惧,只是你总得让这些人多撑一会儿才好。莫待援兵到时,咱们已做了新鬼!
    裴行俭点头,那我倒是要打起jīng神守它一夜了!
    麴崇裕见他虽然说得煞有其事,神qíng间依然是一脸风轻云淡,不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想了半日,神色却是微微一变,调转马头,招来几个长随,细细的叮嘱了一番才罢。
    车队又足足走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长达数里的宽阔山谷,背靠一座虽不甚高,却岩石陡峭的山丘,大片大片的枯糙足有半人多高,山脚下还有一片小小的树林,若是chūn夏之日,想来定是一处水糙丰美之地,此时却只剩下了枯糙寒枝。裴行俭止住车队,一面让马车依序在山脚下紧紧的排成相隔十几步的两列半圆形屏障,一面便让护卫和车夫们将营地内外的枯糙小树都清理gān净,堆在了离粮车足有数丈远的地方,足足的又忙了一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清理妥当。
    众人刚要坐下休息,裴行俭的第二道命令又传了下来,所有的马匹都牵入内圈马车与山脚之间临时围出的栅栏,加派人手看护,一百名唐军的帐篷也安置在内营,西州部曲与近三百名护卫则在两列粮车之间的空地处歇息,今夜要马不卸鞍,人不解甲,明暗哨位按平日三倍布置。
    整个营地顿时又是一通忙碌。旁人也罢了,那些西州府兵平日都与唐军在一处行止,猛然听到这样一道命令,免不了便嘀咕起来:裴长史今日怎么会这般安排?
    苏南瑾留下的一百唐军为首的乃是旅正绥观,听到这样一道命令,他不由也是愕然,沉吟半响,还是找到了张怀寂,张参军,苏公子令我等留下,是为了给这些健卒做个主心骨,更是要护着参军,长史如今却这般安排,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张怀寂骑了一日的马,正靠着马车休息,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点头道,我去与长史说一说。言罢走向营地另一边,好容易才在一群车夫中找到裴行俭,拨开人群抱手笑道,长史辛苦了。
    裴行俭向他点了点头,转身jiāo代一旁的阿成,我与参军有事要商议,你再去找找各车队的头领,按我适才说的,让他们把健壮胆大的马夫安置在外圈的马车上歇息,明日再换回各自的马车。
    两人走出人群,张怀寂正想着如何开口,裴行俭已开门见山道,你可是来问今日为何将苏公子留下的人马都安置在内营?
    张怀寂忙点头笑道,正是,下官带的这些部曲原是听惯了他们号令的,若是无人指挥,不过是一盘散沙,下官适才问过,这些军卒也愿意在外营驻扎,长史可否重新安排一回?
    裴行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张参军也不是外人,裴某不妨直言相告,今夜明晨,必有大股马贼来袭。裴某若猜得不错,苏公子临行前大约也jiāo代过,若有马贼来袭,便会让那些亲兵护着你平安突围,因此,今夜这些兵卒绝不能留在外营,而且裴某烦扰参军一回,就请参军陪着裴某一道守夜如何?
    张怀寂不由大吃一惊,忙道,长史莫开抬头对上裴行俭的目光,玩笑两字顿时再也说不出口。
    裴行俭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qíng,目光也是一片平静,张怀寂却突然间只觉得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只剩下几个乱纷纷的念头:他怎么知道苏公子临行时的jiāo代?他会怎么处置自己明明是寒意刺骨的严冬,他的背后却冒出了一层汗来。
    仿佛过了很久,裴行俭才终于开口,有劳参军这便同我一道过去。
    张怀寂身子一震,忙讷讷的应了个是,跟着裴行俭向自己的部曲走去,那位绥旅正立刻迎了上来,含笑行了一礼,下官正想与长史商议,不如我等也宿在外营,也好与大伙儿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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