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月叹了口气,语气却十分平静:贫尼愿听任少夫人发落。
    杨岚娘冷笑了一声,正要搁下两句狠话,镜月已退后一步,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少夫人请听贫尼一言。其实少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这几位弟子既然都受了足戒,哪个敢犯口舌?犯戒之业从来都是最重。所谓劫数,原本都是因业而生,若是为避劫而造业,日后定然会有更大的恶果!这世上的造业者,谁能逃过报应?不报今生,必报来世,不报自身,必报后人!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慡,少夫人如此慧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杨岚娘脸色微变,低声喝道:尼师!这镜月说的是她的弟子们吗?分明是在说自已若是为了捂住丑事而杀人灭口,以后是会遭到报应的!
    镜月抬头诚恳地看着杨岚娘,语气越发平静舒缓:少夫人请恕贫尼造次。韩国夫人与少夫人此来,原本就为了积福。布施造塔,自然都是极人的功德,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少夫人能慈悲为怀,日后的福报定然比施几万僧斋、造满寺佛塔更大。人世间,金银爵位,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这祖上的福报,才能真正荫佑后人。请少夫人三思。
    她的声音轻柔之极,却如梵钟般带着种说不出悠悠回韵。杨岚娘心里一动,眼前仿佛出现了儿子粉嫩的笑脸。劫数、报应几年来耳闻目睹或暗自猜测的种种变故涌上心头,她只觉得背上仿佛有寒风chuī过,满腔的怒火都化成了隐隐约约却又无边无际的恐惧。
    怔了好半晌,杨岚娘才轻轻吐了口气:尼师慈悲,只是有些事qíng,弟子也做不得主,还望尼师守紧门户,唤回令徒,留待荣国夫人来做决断!若是激怒了祖母,弟子也是无可奈何,望尼师好自为之。她欠了欠身,转身下了台阶,那碧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葱花木之间。
    镜月慢慢走出亭子,四下打量并无人影,方举步往琉璃所在的院子而去。没走多远,只听前面脚步声响,前面的道路转弯处,一个月白色的高挑身影从薄雾中脚步轻捷地走了过来,正是她要找的人。
    镜月心头一松,忙走上两步欠身行礼,低声道:夫人果然慧眼如炬,一切均如夫人所料。托夫人的福,如今此事惊动之人极少,杨娘子已安顿妥当,知qíng的弟子们也都避了出去,少夫人亦未追究。只是荣国夫人或许转眼便到,少夫人让贫尼去将弟子们寻回,以免惹怒荣国夫人。还有周国公,他既然听到了韩国夫人在贫尼禅房中说的那番话,又gān出了这等事体,保不齐便会将缘由告知荣国夫人。鄙寺该如何应对,恳请夫人再指点一二!
    果然如此!琉璃暗暗叹气,低头还礼:此事全靠尼师处置妥当,琉璃不敢居功。周国公还好说,他xing子偏激,却并非不识利害,未必会对荣国夫人实话实说。那位武敏之既然知道在杨老夫人面前装乖讨好,想来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就算事发,他自认一时见色起意,胆大妄为,总qiáng过让杨老夫人知道他是已经知道当年事qíng的真相,存心要报复。倒是荣国夫人想到那张威严刚毅的面孔,琉璃的语气也郑重起来:荣国夫人xing子刚qiáng,手段果敢,微言讽喻或软语求饶对她用处只怕都是不大。不过她毕竟信佛多年,又最看重韩国夫人与周国公。尼师若是不卑不亢,顺着她的话去剖析利害,凡事多为韩国夫人与周国公着想,或许还能奏效。再者,荣国夫人如今最忌讳者,应是此事外传,被皇家得知。少夫人既然要尼师寻人,尼师不妨派人去附近几座大寺里去找一找昨日的几位师父
    镜月略一沉吟便合十念了声佛:多谢夫人指点,菩萨保佑,贫尼与德业寺的都维尼倒是有些jiāo往,贫尼这便派人去问问,那几位不肖弟子是否扰了她去。
    琉璃点头:如此更好。德业尼寺原是皇家寺院,主事尼师自然比寻常的高僧大德更有威慑力,加上最要紧的几位比丘尼都已离开寺院,杀人灭口不但徒劳无功,反而会引来旁人的怀疑。杨老夫人再是手段铁血,大概也不会轻易动手了吧?只是此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她当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想到阿媛,想到武夫人婆媳,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镜月忙道:夫人放心,此事无论荣国夫人如何决断,贫尼都绝不会连累到夫人!夫人的大恩,贫尼无以为报,夫人日后若有用得着贫尼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今日贫尼就不耽误夫人了,这便告退。请夫人多多保重。说完举手至额,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琉璃一怔,赶紧低头道了声谢,目送着镜月的背影,一颗心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她这次开口示警,虽是有助于控制事态,让卷入的人尽可能少些,却也把自己与镜月更紧地捆在一起,留下了好大一个隐患。如今,也只能但愿这位尼师言而有信,此事莫出意外!
    她心神不宁地走到了武夫人的院子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抬手敲响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看门的小婢女脸色多少有点紧张,见了琉璃,着急忙慌地行了个礼:库狄夫人稍等片刻。说完掉头跑了进去,在禅房外高声报了一句库狄夫人求见。
    禅房里,杨岚娘正屏息静气地站在武夫人身边,听得这一声,忙抬头往外看了一眼:母亲,库狄夫人也过来了,您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武夫人原本神色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什么如何是好。尼师说得对,有些事qíng原是劫数。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忧心了,我自有办法。待会儿阿媛那边,我会亲自过去安抚。你这就去请库狄夫人进来吧。
    杨岚娘愣了一下,到底还是应诺而去。
    不多久,门帘一挑,琉璃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一身素衣、正襟危坐在坐榻之上的武夫人,不由一愣。如果说迎她进来的杨岚娘有些修饰太过,带着股虚张声势的凄惶,武夫人则是全然放弃了装点,整个人竟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淡漠她的脸上未施半点脂粉,不但双颊苍白,但唇上都没有血色,密密的细纹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浮上了眉梢眼角,看去何止老了十岁!只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雾蒙蒙的眸子倒是恢复了几分清亮,嘴角还带着一点松弛的笑意。
    琉璃不知怎的心头一跳,竟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武夫人时那张明媚的笑脸。她上前两步想说点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最寡淡的客套:听少夫人说,夫人昨夜玉体不适,一夜都没有好好安歇,如今可好些了?夫人还是要多歇息才好。
    武夫人点了点头:如今好多了。等送走你们,自然有的是歇息的时候。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少不得问一句:夫人今日不走么?阿媛呢?
    武夫人转头看着外面,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有点乏,一时半刻大概还走不了,阿媛昨日淋着了雨,jīng神也有些不济这一回,是我连累她了!
    琉璃只能笑道:夫人何出此言?这chūn日受寒,原是要多歇两日才妥当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说来老夫人也真真是会选地方,这里山明水秀,若不是家中实在无人料理,我都想多留几日!
    武夫人回眸打量了几眼琉璃,嘴角的微笑似乎有些意味深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琉璃心头顿时一凛,忙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夫人过奖了。
    武夫人抬眼看着她,神色渐渐变得有些空茫:算起来,咱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记得刚认识你时,我最爱去西市找你说话,就是因为和你说话最舒坦。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带着月娘和敏之去买弓箭,还是你找人带我们去铺子的。那天真是好天气,铺子里的弓啊鞭啊,每一样都gāngān净净、闪闪发亮的。敏之高兴得不行,端着一把短弓跟月娘说,等阿兄长大了,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和阿娘,阿兄定让他变成只刺猬。他真是个痴儿!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有些事谁算得清?不过是一错再错!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无比。
    琉璃一颗心早已吊在嗓子眼里,忙cha嘴笑道:周国公那时还小,有这心也是难得的。只是不知夫人准备留多久?可要琉璃回长安后先去回禀老夫人一声?
    武夫人怔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这时辰,母亲大约已收到我们的信了。
    那就是半夜就打发人回长安送信了。琉璃点了点头,正想扯开话题,武夫人却轻声道:大娘,我也知道,敏之这些日子以来,待你有些无礼
    琉璃吓了一跳,刚要否认,武夫人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代敏之向你赔个不是。说来全是我的错,旁人都道他恃宠而骄、喜怒无常,可你是见过的,他原先是何等乖巧有礼的孩子!这些年来,是我行差走错,太过委屈了他,才会有今日!大娘,敏之原是个苦命的痴儿,你莫要怪他!
    当年琉璃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心头顿时百感jiāo集,看着武夫人期待的眼神,只能扯起嘴角温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周国公不过是xing子直率,并不曾待琉璃如何无礼;何况琉璃也算是看着周国公长大的,就算他有时说话直了些,又怎么会去记恨于他?
    武夫人微微点头:多谢大娘体谅。敏之其实是极有孝心的孩子,待他祖母便再恭顺不过,是我这做娘的当年太过粗疏,现在后悔也是迟了。那时翠墨就常劝我她突然止住话头,出神良久,才幽幽问道:你还记得翠墨么?
    琉璃怔了一下,看着武夫人脸上梦游般飘忽的神qíng,暗暗提高了警惕,点头道自然记得。听阿霓说,她是前两年得了急病突然去了,这原是翠墨的命数,夫人不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的嘴角带上了几丝嘲讽:是,都是命数,大家都是沉沦苦海的痴人,谁又配为谁伤怀?只是翠墨她,她是七八岁上就到我身边伺候了的,跟着我到了贺兰家,跟着我回了武府,又跟着我进了宫。母亲总嫌她笨,可我xing子最懒,若喜欢什么,便懒得再换。我跟母亲说,横竖我也不是伶俐人,正好使唤笨笨的婢子。我还跟翠墨说,跟着我至少有桩好处,我不会见到好的就不要她们了。可没想到,到最后,到最后她们她的那场病,我却还是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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