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的头垂了下去:是阿凌想岔了,想着是崔夫人救了我的命,总不能让她在这件事里被搭进去
    琉璃轻轻点头:那十三娘在天后跟前,也是说她做了一个梦?
    阿凌身子僵了片刻才道:不是。她说她只跟我说过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天后。恰好她跟明大夫是旧识,所以在天后跟前,她说,是明大夫给她看过相,说她这几日有劫,因此她特意跟着大家去了寺庙,还派了婢女观察动静。当时只觉得不对头,是我出去看见杨夫人的模样,才猜出阿媛是出事了,但那时也不敢胡乱猜测,直到贺兰庶人漏出了话风,才想明白整件事qíng。
    这就对了!明崇俨是她的旧识,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傀儡,所以他当日对着自己,才会有那股莫名其妙的恨意原来事qíng竟然是这样,自己的这位老乡居然是崔十三娘,她果然是深谋远虑、神通广大!
    琉璃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咧了咧嘴,只觉得满脸发酸。阿凌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更低:阿凌虽然糊涂,这么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心里也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却不敢细想。那一日,我听到娘子说,看一个人是忠是jian是善是恶,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看事qíng到了最后,是不是便宜都给他占了,我才猛地醒悟过来。
    崔夫人一直说您狠心,不肯救没用的人。可在这件事上,娘子除了救了那些没用的出家人,又得了什么好处?您明明没有告密,可是后天后记恨的是您,大家鄙视的也是您。崔夫人呢,从此却不声不响地成了天后心腹,她的夫君还从起居舍人一直做到了侍中,满朝廷里,圣人和天后都愿意用的,就数他了!我怎么会相信,您是藏jian要谋好处,她只是好心想救人?她骗得过我,却骗不过老天。就像娘子说的,苍天有眼,善恶有报,也就是我这样的傻子才会信了她那么多年!
    琉璃苦笑了一下,其实十三娘才是合格的穿越女吧,便宜占尽,还永远无辜,不过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脱口道:裴炎是天后的人?
    阿凌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大家都瞧着裴侍中是从天子侍臣一路上来的,都说他对圣人忠心耿耿,可夫人您不是说过么,看人要看他做了什么。上次废太子就是裴侍中拍板定案的;至于弹劾裴尚书,只怕也是天后的意思。玉柳姊姊曾跟我感叹过,说娘子什么都好,就不该跟了裴尚书,天后最不喜的人就是他了。
    琉璃突然觉得脑子更乱了,裴炎是武后的人?他不是因为反对武则天称帝才被杀的吗?不,十三娘这么厉害,她既然嫁给了裴炎,就一定不会让他落到那个结局!所以,其实历史已经被改变了?历史居然是可以改变的?
    她越想越糊涂,面前的阿凌却又一次拜了下去:娘子,娘子我真的知错了,也后悔了,我不该听信崔夫人的话,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害您,您就饶了我这回吧!
    琉璃此时已经猜出,阿凌拜祭的定然是极犯忌讳的人物,她以为自己一直在跟踪她,大概又被日食的事给吓坏了,才会如此惊惶。
    她想了想,缓声道:阿凌,你起来吧,其实你也不用如此,今日你既然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也不会再怪你,以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其实你也是重qíng谊的人,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年年来看他,这份心原是难得的,我只是不大明白,他怎么会葬在这里?
    阿凌肩头先是一松,听到年年来看他,又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娘子也知道,他是明正典刑的,那是我刚刚出宫,也没什么本事,一直等到他的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了,才找人悄悄瘦了,又不敢运远,就在这里胡乱埋了。
    明正典刑,死的时候她刚出宫难道是,王伏胜?琉璃又是惊讶,又是感叹,半晌才道:有你这样记着他,他也算是有运气的了。
    阿凌揺了揺头:没有阿胜,我早就死了!娘子你不知道,你出宫后,天后就让我去伺候柳才人了,后来王庶人和萧庶人进了冷宫,柳才人便掌管了那边。有一次我碰见阿胜从那边出来,脸色很难看,瞧见了我之后,就让我赶紧想办法离了冷宫,别白白丢了xing命。我信了他的话,想法子生了个病,从病坊出来才知道,柳才人记恨旧事,生生折磨死了王庶人和萧庶人,天后到圣人跟前请罪,说自己御下不当。圣人当即赐死了柳才人,那些跟着她的,除了主动出首的阿余,也都没命了。
    我又惊又怕,后来悄悄去谢了阿胜,他却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娘子你也知道的,他和柳才人原是旧识,这回却没能劝得动她。大概因此他就恨上了天后,后来还到圣人面前告了天后的状,却是让自己白白丢了xing命。
    娘子,我对阿胜没有私qíng,我只是总也忘不了他提起柳才人时的神qíng。我这辈子再没有瞧见过有谁为别人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后来为了给她报仇又是连命都可以不要。阿胜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在宫里明里暗里帮过那么多人,他不该死在乱葬岗里,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如今我活着,还能每年偷偷给他烧些衣服纸钱,等我死了,他就什么都没了说到后来,她已是哽咽难言。
    琉璃心里也是一阵酸涩,阿胜的确是个好人,是个痴qíng种,而阿凌却实在是个傻姑娘她弯腰扶起了阿凌,轻声道:你也说了,阿胜做过那么些善事,佛祖有知,自然早让他重入轮回了,而且他一定会投身富贵人家,再也不用忍受身体残缺、骨ròu分离之苦,你又何必如此伤怀?
    阿凌胡乱用面纱擦了把眼泪,点头道:还是娘子有见识!是阿凌想岔了。多谢娘子开恩,阿凌明日就动身去东都,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阿凌再给您磕个头吧。
    琉璃哪里肯让她拜,一把扶住了她: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已经出宫,咱们如今都是一样的人。一样都是在这个巨大囚笼里挣扎求存的人!
    瞧着阿凌踉跄离去的背影,琉璃默然站了良久。这半个时辰里,她听到的消息有点太多,多得让她几乎难以消化。可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吧,不管历史会不会改变,不管裴炎和崔十三娘会不会以武后心腹的身份继续位高权重下去,她和裴行俭都要离了。有日食的威慑,有民间的风声,他们应该巴不得大家早点忘记裴行俭,而不是翻出旧账自揭伤疤吧?
    小米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瞧着琉璃,虽没开口,眼里的好奇却几乎要跳出来。琉璃想了想索xing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还记得法常尼寺的事吧,是崔十三娘到天后那里告密的,还拉上了凌夫人作证。凌夫人家有人犯了死罪,她偷偷祭拜,以为被我们发现了,所以就吓得什么都说了。
    小米嘴巴顿时张得老大:那件事是崔夫人告密的?随即便咬牙切齿:他们夫妇俩果然都是一样的下作东西!
    琉璃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小米却是唠唠叨叨地从城外一直喃咕到了家门口。琉璃瞧了瞧了天色,吩咐道:你去西市的何家铺子一趟,把崔十三娘的事告诉那边掌柜,让他们帮着留心裴侍中家的动静。若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要烦労他们送封信到河东来。
    小米领命而去,琉璃正要让车直接进角门,突然发现有些不对门口怎么突然多了好几个生面孔,看打扮正是宫中侍卫!
    她这一惊简直是魂飞魄散,跳下车往正门就走。裴家的几个门子也被自家主母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人忙迎了上来。琉璃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子赔笑道:恭喜娘子,是皇太子亲自上门宣旨了呢deg;琉璃更是惊惶:宣什么旨?
    门子笑道:小的听管事说,仿佛是西突厥那边又有人反了'圣人命阿郎做了金牙道行军大总管。
    抬头瞧着琉璃,他满脸都是欢喜:阿郎已经领命了!
    琉璃的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也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胡乱走了多久,等醒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书房的窗前。小院依然空旷而幽静,只是空气里多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正是皇家喜欢用的龙涎香。那味道原是清雅之极,可此刻却让琉璃胸口突然一阵剧烈地翻滚,忍不住低头gān呕起来。
    刚刚吐了两声,房门吱呀一声,裴行俭几步到了她的身边'一把扶住了她:琉璃!你
    琉璃什么都吐不出来,可胸口却难受至极,眼泪不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裴行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对不住,琉璃,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琉璃起身瞧着他,轻轻笑了笑:可是,你还是不能不去,对不对?
    裴行俭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是,我不能不去。他的声音里有沉痛,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斩钉截铁、一往无回的决绝。
    琉璃突然间只觉得疲惫到了极点,从头到脚都没有了一分力气,连指责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琉璃降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依然躺在卧室的chuáng上,牛角铜灯把chuáng头的一小片地方照得雪亮,裴行俭就坐在亮光里,手里拿着一卷书。
    这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qíng形裴行俭睡眠少,又珍qíng光yīn,睡不着时便会起身看书,这盏铜灯还是她为此亲手设计的,琉璃怔了一会儿,看着裴行俭那沉静的面孔、那熟悉无比的轮廓,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行俭听见动静,把书一放,俯下身来:琉璃?
    琉璃展眉笑道:守约,你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真是吓死我了!幸好只是梦,这是什么时辰了?可不能睡过头,还有好些事没做,咱们明日就要出发了呢!
    裴行俭身子一僵,定定地看着琉璃,眼神深沉复杂得难以言表。
    琉璃的身子不由也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仿佛连血液带思绪一时间都已无法流转,好半晌才鼓足勇气轻声问道:是真的?你是真的,要去当那个大总管?
    裴行俭握着她的一只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喃喃道:琉璃,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琉璃用力闭上了双眼,屏息片刻,再睁开眼时,才失望地发现,果然不是做梦。原来能跟他回乡,跟他安安静静一起变老,才是一场梦,而现在,她最好的梦,终于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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