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坠下,天边开始铺上彤红的薄云,沙漠中仍是火辣辣的热,然而每个人在听了凌随波的这句话后,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冷意。
    青芜抬起头,问道:“凌少君,灵均的师父变成了什么东西?会不会……”她咬咬嘴唇,艰难地说:“我们所寻找的人,有可能都和灵均的师父一样……”
    凌随波避开众人忧虑又焦急的目光,望向沙海尽处,只冷漠地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是,这便是我找上你们的原因。它们很凶悍,生命力极强,唯一的弱点,是还没完全忘却生而为人时的记忆,所以我需要你们帮我对付它们。”
    青芜嘴唇颤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苏黛脸色发白,追问道:“凌少君,好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你知道原因的对么?还有风神谷莫名其妙的沙化,包括昨晚突然发生的沙暴,所有这一切,你都知道对不对?”
    凌随波看她一眼,仍是调开目光,“不错,我全都知道。”
    这时赵叁搂着阿纹道:“青姑娘,苏姑娘,太阳快落山了,天一黑沙妖就来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长安他们还等在前头,你们是打算先出结界还是……”
    苏黛询问地瞧向青芜,青芜苦笑,“如今这个情形,我们还能安心出结界么?”
    苏黛站起身,抖抖身上的沙子,“那我们就去和大家汇合,赵叁哥,你带路。”
    凌随波已经重新戴上斗笠,这时双臂环胸,嘲讽了一声,“你们中州有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黛一听便来了气,“凌少君既然全都知道,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你没有长嘴吗?多说两句又不会妨碍你多少,你就说一句会有沙暴,那我们也不至于绕这么一圈。”
    赵叁突然咳嗽了几声,朝苏黛狂使眼色。
    “说了你们会信吗?”凌随波冷笑一声,“何况我也不知道沙暴来得这么快,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听我的,根本就不会出错。”
    苏黛气鼓鼓的,毫不示弱:“就算要我们听你的,也得知道为什么呀!你就不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多说些话有那么难?”
    赵叁见示意苏黛无效,改朝青芜递眼色,青芜却只顾握着灵均的手想着心事,几个小孩呆呆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对居然敢和魔少君叫板的苏姐姐又多了一层敬佩。
    “难道不是你们先来给我找麻烦的吗?”凌随波反倒笑了,只是笑容仍旧含着讥诮,风扬起他身上破烂的衣袍,袒露出来的部分胸膛和手臂上血迹斑斑,显见昨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恶战。
    他保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下颌微微一抬,傲慢神色尽显,“对于没长耳朵的人,我也没兴趣说太多。”
    阿纹从赵叁怀里挣出脑袋,嚷道:“凌少君,我有耳朵,您说给我听!”
    他见凌随波朝他看来,面上殊无笑意,眼神幽冷锋利,又吓得一哆嗦,吞了吞口水往赵叁怀里躲,“……我……我洗耳恭听……”
    赵叁忙将他耳朵一揪,拎到一边,“洗耳是吧?现在可没有多的水,你拿沙子洗吧!”
    这一打岔,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凌随波拍了拍肩上的落沙,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走还是不走?”
    “走!”苏黛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激了,忙应了一声,招呼众人上车。
    李长安一行人驻扎在二叁十里外的位置,傍晚即将来临,他不敢大意,寻了个开阔的地方,将大伙儿分编成两队,轮流应付即将来袭的沙妖,每个人携带的水囊和食物也都归置到一处,预备按时按点分发。
    庞大的冲车卷着沙尘缓缓驶到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李长安大大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来了就好,我本来还担心赵叁和你们错过,这么大的沙漠,一旦错过那就是大海捞针了,”他把苏黛拉到一边,笑道:“有了这辆冲车,大家晚上不必这么辛苦了。”
    “所有人都没事吗?”苏黛问,“你们怎么躲过这场沙暴的?”
    李长安道:“昨晚凌随波让大家收拾了水囊和食物药品,集中到了明老的棚屋,他在那里布了结界,挡住了沙暴,不过后来沙妖来的时候,结界没坚持住,幸好天很快亮了,只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总体而言,情况都还算好。”
    “……若是没有凌随波,可能我们就埋在沙海里了,”李长安面色有些严峻地说:“我想,是不是我们都误会了明老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他说让我们一切都听凌随波的,应该说的是真心话。”
    两人偷摸摸看向凌随波,他最后一个从冲车上下来,所到之处,原本嬉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退开几步,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通路。他恍若未觉,径直走到一边,眼光四下里搜寻了一下,往这边飘来。
    苏黛和李长安忙转开头,李长安道:“天亮后他让我们往沙海腹地走,午后歇息时,有人捉到你的沙牯牛,他才让我们停在这里等,他和赵叁返回去找你们……你怎么看?以后真听他的?”
    “现下这个情形,也只能这样了,他应该没什么恶意,”苏黛眉轻蹙,又偷瞄那边一眼,“就是这人实在太讨厌了,总是趾高气扬的,有什么话都不说清楚。”
    “大家都很怕他,他来得蹊跷,又是这种身份,揣着什么目的也未可知,”李长安有点不安地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近叁十人上了冲车后,将车厢挤得满满当当,苏黛安置好众人,又检查了一遍冲车的各种机关装置,放出车厢底部置于四角的结实木竹脚,牢牢扎进沙地里,以防沙妖强悍的冲击将整架冲车掀翻。
    车头的风轮收起,车壁的兽皮外又盖了一层布满毛尖钩刺的藤网,一切准备停当后,苏黛站在木梯上,倒了一捧清水抹了抹脸,冲凌随波喊道:“凌少君,你不进来吗?”
    他独自抱胸,倨傲而又孤单地坐在离冲车几丈远的沙地上。越来越大的晚风吹起粗粝黄沙,落日红云下的沙海腾起一层灰蒙蒙的沙雾,风烟尘波卷着暮色蔓延开,苍茫浩渺。
    苏黛见凌随波没理她,人也没动,想了想,又拿了一个水囊下了梯子,嘱咐阿纹收了木梯关好车门,走到凌随波身边一丈开外的地方,也坐下来。
    她紧了紧身上斗篷,把风帽扣在头上,抛了一个水囊给他,“你真不进去?”
    凌随波扬手接过水囊,轻蔑地说了一声,“太挤,不去。”
    “是挤了些,”苏黛眺了眺远处地平线上坠着的落日,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是早知你要来,我一定会把这车做得更大些。”
    “凌少君,”她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塞进帽子里,认真地说道:“之前的事多有得罪,另外……多谢你救了我们这么多人。”
    凌随波有些诧异地注视着她,姑娘笑得挺真诚,柳眉弯弯,眼睛里映着落日余晖,珍珠般的贝齿藏在粉淡唇内,干净纯美得不该是出现在这片鬼蜮沙漠中的人。
    他皱眉,继而移开眼光。
    “没有必要谢我,既是听我之令行事,我自然要护着你们,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凌随波漠然道,“我说过,要想留住性命,就得听我的。”
    苏黛这回没生气,笑意却也不觉一僵,叹了一声道:“你非要这么说话吗?凌少君,明老不是你杀的吧?为什么不和大家说清楚?”
    凌随波轻哼一声,“我虽没杀他,但他也算因我而死,你们没冤枉我。”
    “到底怎么回事?”苏黛沉默一阵,低声问。
    落日已经沉了一小半在地平线外,风开始卷起一股股的沙旋,高高低低,打着转在沙漠中横行肆虐,距离天色完全昏暗应该还有一点时间。
    “我从头说。”凌随波拔开水囊塞子,喝了口清水,“不过你得保证,我说的这些,你不能告诉这里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他们也不能全说,至少关于幽煌果的部分不能说。”
    他看向不远处的庞大冲车,它静静地伫立在风沙中,如同坚固的堡垒,给里头的人们带来强有力的保护。
    “幽煌果?”  苏黛手肘撑在盘起的膝盖上,托腮听他细说。
    “对,”凌随波深眸微眯,缓缓道:“魔界有一种禁物,叫幽煌果,这种东西可以催生很强的魂力,和流到你们人界的幽冥斑竹、幽昙花一样,都是魔族人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当然,你们中州人也不例外——很少有人能抗拒它们的诱惑,所以为防生乱——”
    “我答应你不说出去,”苏黛声音微沉,他的言下之意她明白,“但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绝不会觊觎那什么幽煌果。”
    凌随波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显然并不认同她。魔州大陆上因此而产生的欺骗、背叛、争斗和杀戮,他已经见过太多。
    “幽冥斑竹具有和幽煌果完全不同的催魂之力,幽冥斑竹的力量很纯粹,可以辅助我们魔族人修炼魔魂,提炼出来的幽丹相当于你们中州人界用来助长功力的丹药,幽昙花也是如此。“
    凌随波说得很慢,时不时停下,像是思索着如何用准确的人界语言表达出来:“但幽煌果催出来的魂力比幽冥斑竹强大成百上千倍,具有毁灭之力和摄心之能,服食了幽煌果的人,短时间魂力会增长到非常强横的地步,但很快就会受到反噬,久而久之完全被那种暴虐的魔煞之力主宰……一旦吞吃了幽煌果,就如同身体里驻进了一个魔魑异魂一般危险……有点类似于我的情形。”
    他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自己眉间,存心提醒她。
    苏黛果然瑟缩了一下,随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呢?这和风神谷的沙化有什么关系?”
    凌随波微微笑了笑,继续道:“所以很久以前,幽煌果就被列为魔州大陆的禁物,很早就已经在魔界绝迹,但两个月前,魔宫用来囚禁魔犯的囚崖下,突然逃脱了一个被囚多年的女人,这个女人叫妬姬,曾是魔宫的祭司,因帮助一个中州人偷盗幽昙花而获罪。在追查她下落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来自于一个古老而地位很高的家族,这个家族正在暗中酝酿反叛,他们给了妬姬大量的幽煌果,所以她能捱过长期的囚禁并最终逃走。我们搜查了魔洲大陆可能栽种幽煌果的所有地方,发现那几个地方的幽煌树早已经枯死,但他们手里仍有大批新鲜的幽煌果,所以我们猜测,他们转移了培育幽煌果的地方。”
    “……难道是风神谷?”苏黛瞠大双眼,一下坐得笔直,“我想起来了,明老说风神堡的齐冲老堡主曾去过魔界的湮城。”
    凌随波颔首。
    “我们的祭司用妬姬的旧物进行占卜,算出她逃向了中州的某个地方,我奉命追拿她,渡过黑虚之海后,我无意间听说风神堡沙化的事,觉得这事也许和幽煌果有关,便丢下妬姬来了这里,毕竟,找到幽煌果的培育之处比追拿妬姬重要得多。”
    “来了之后,我一看便知,这里的沙化正是幽煌树造成的。能结出幽煌果这样的东西,幽煌树所含有的魔煞之力只会更强,魔州大陆魔气充沛尚不易培育,中州的土地更是无法承载这样的魔植,当叁月前第一批幽煌果成熟时,附近土地上所有的生机灵气全被幽煌树吸食,是以风神谷第一次沙化,而昨晚的第二次沙化……”
    “是第二批幽煌果成熟了?”苏黛接口道,睁得溜圆的眼睛里含着几分了然之色。
    “是。这沙海里的沙妖,原本只是幽煌树上寄生的一种虫子,到了这里居然异化成了现在这样,也挺让我意外。”凌随波转头看了看地平线,落日已经完全消失,天地昏暗下来。
    远处的沙面上有沙堆正在缓缓隆起,很快蜂拥而至的沙妖便会打破这短暂的平静。
    苏黛左腕上袖子卷起,戴了一排的宽边木镯,右手已经握紧了斗篷里一支小小的袖箭机弩。
    凌随波解开腰间的钢鞭,长鞭在沙地上游走着,化为一条吐着火焰的毒蛇,蛇身绕着他身周围成一个圆弧,蛇头游过之处,黑烟腾起,幽蓝色火光忽明忽暗。
    “坐近点。”他瞧了瞧苏黛,“我没这么大能耐,护不了这么远。”
    苏黛犹豫着坐近少许,凌随波面色不豫,“再近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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