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三年,谢嘉嫒依风俗习惯在婆家安身立命,姻亲之间的关系也算亲蜜无间。

    苦竹坳在大幕山腹地,村庄四面环山,山长竹木,因苦竹团团围绕村庄,而得此地名。靠山吃山,山民以卖竹木,竹笋,香菇,木耳和木炭为主,尤以笋制品闻名于世,笋分大竹笋,和小竹笋,楠竹笋为大,苦竹笋为小,笋可鲜食,也可晒干,还可腌泡起来,成四季食品,更可制成袋装笋丝,或罐装笋片,销往城市。

    谢嘉嫒嫁过去后,才尝到山旯旮落后与穷困的艰苦滋味,由于山高庄洼,电视机根本就收不到信号,成为昴贵的摆设,又由于没有自来水,洗衣机也成为贵重的摆设,一条弯曲弯曲的碎石路,上山盘旋七里垅,下山盘旋八里岭,摩托车根本没人敢骑。超越形势的嫁妆,并不能改变十分落伍的生活水平,尽管改革开放二十年了,村庄仍旧是老面孔,破旧的泥砖黑瓦房,树筒围的厨房,竹筒围的厕所,茅杆盖的屋顶上茅草丛生,且虎狼出入半夜拖猪牛,野猪成群咬毁庄稼。

    恰如当地流传的顺口溜,四周山高坡又陡,中间烟窑烧树兜,背炭出门一尺平,北风呼吼冒冷汗,石头绊脚踏错了,十年倒有九人丧,有女莫嫁山里头,苦水茶饭刀割喉,一生一世没福享,受苦受难去天堂。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皇天不负苦干人,只要肯吃苦耐劳,遍布山头的野生竹木,也曾养活世代山里人。男子砍伐原木原竹可卖钱,加工竹木材,竹木料,竹木制品也挣钱,像建筑工地需要量大的木板,撑树,竹跳板,多是卡车订货,还供不应求。女子挖笋掐蕨,捡香菇木耳,摘杨梅弥猴桃,卖了也能变成钱。只要舍得力气,解决温饱绝对没问题,忍饥挨饿只怪自己懒惰。

    舒志强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家庭的重担当然只有谢嘉嫒替他来挑,既要如男子一样砍树伐竹,扛树背竹,又要和女子一起挖笋捡菇,每年秋日还要像壮丁一样,砍柴,砌窑,烧炭,天冷后,再用板车推到城里去卖,天明早早动工,天黑迟迟收工,一天跑一个来回,也有百元收入。

    物质贫苦,辛苦劳作,谢嘉媛尚可勉强忍耐,可精神磨难却扛不住,最大的打击来自孩子。舒石磊生下来,虎头虎脑,挺壮实的一个大胖小子,虽然右脚畸形,脚背着地,是天生的内翻足,但因为是个男孩子,传宗接代绝对没什么问题,两亲家都乐得心花怒放。

    直到孩子满两岁,舒石磊仍然话说不清楚,路也走不稳,口有点歪,鼻也有些斜,且长年涎水不断流,大家这才突然发现,原来是智殘儿童呀?

    舒家人异口同声指斥宫喜鹊害了儿子,误了儿子:不是你主张近亲结婚,如今能生个白痴吗?

    宫喜鹊不承认是近亲结婚造成的恶果:从古到今,姨表,或姑表结婚的,多得很呐。我其他两个女儿,生的孩子也都不是白痴呀?某某家不是近亲结婚的,生下孩子都是傻瓜啊!某某家还生一个,死一个呢!这说明什么?祖辈触犯了天条,神灵观人善恶加以惩毖!要怪只怪你家做下的罪孽太多,老天爷在惩罚呢!这就叫现世报应哎!

    亲家母说:孩子是在你家怀的,要说触犯天条,也是你家的人!作了恶!造下孽!遭了天谴!

    宫喜鹊说:可孩子是在你家出世的,至少也是你家风水不正,屋宇不利,或者牛踩了祖坟,羊啃了护墓树。

    亲家母说:那我家二儿媳,在我家怀,在我家生,为何不生怪物?惟有你女儿,在你家怀,就生残疾?

    宫喜鹊说:还不是你儿子伤天害理?做下缺德事!

    谢嘉嫒与舒志强是姑表结婚,近亲联姻,到这时候,就不讲什么骨肉亲情了,也不认什么亲戚体面了,宫喜鹊与亲家见了面象仇敌似的分外眼红,互推责任,互揭老底,互相辱骂。

    亲家母说:你不仅教坏了我儿子又偷又赌,还要霸占住儿子不放,强逼他卖长工,扣压在谢家做苦力,养活你全家人。

    宫喜鹊说:你贪财起意结姻亲,见钱眼开卖儿子,听说出不花一分钱彩礼能换回二万嫁妆,立马就不反对近亲结婚了,欢天喜地把我女儿迎娶进门。

    两亲家骂个恩断情绝,最后对天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亲家可以不走动,但谢嘉嫒却不能不在舒家生活。

    舒石磊稍大,三岁时又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脚走路也一歪一扭的,右脚向前一内撇,身子朝前一大俯,接着左脚向前一外捺,身子朝后一大仰,根本就不是直立行走,而是不停地朝世人鞠躬,谁看见不心酸?

    白痴孙子得当废物养一辈子哩,搁谁家里不叫苦连天呀?即使心里清楚不是儿媳的过错,哪怕把账算到近亲联姻的事上,她也是受害者嘛,但穷家小户,摊上倒霉事,越来越糟糕,谁又能不窝火,没点小脾气呢!就是生个聪明伶俐的伢,谁家里也不能将儿媳当功臣,每时每刻捧着哄着供奉着呀!

    舒家人免不了讥笑讽刺,或挑逗儿子豢打脚踢。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谢嘉嫒却是穷困惯出娇气女,穷家养出骄横女,从小自私任性惯了,只是亲娘硬往她眼里揉进舒志强这粒粗沙,挫败感害得她,又自卑又多疑,似乎天下人都瞧不起她,平白无故地欺负她,又心虚又气短,似乎老天神灵都亏欠她,别有用心地捉弄她。

    每当她认为受了欺侮,受了屈辱,遇事不动脑子,更没一点承事的心劲,挨了打骂,受了委屈,动不动就像三岁孩子一样,跑回娘家找父母告状,又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会闷头哭个不停,似乎所有人都欺负她,都亏待她。

    隔几日,舒家便派出人来接她回去,宫喜鹊自然要跟来人理论一番。可说来说去,争来吵去,翻天覆地,无非都是家庭小事,清官还难判家务事呢。宫喜鹊仗着一群儿女撑腰,摆足了谱,撒尽了泼,又横蛮又强硬的,竭力支持谢嘉嫒无理取闹,令来人难堪,让舒家人伤心。

    最初,谢嘉嫒哭过,闹过,气也消了,最后借坡下驴便跟来人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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